“我把这封信交给了风筝,我把这只风筝交给了风。它吹着小鸟的翅膀,它吹动了绿竹与风篷。今天这股中国的风吹拂着我,明天它也许会去找另一个儿童。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要他捡到了这只风筝,他一定会露出了笑容。”
1958年12月17日,中法合拍的电影《风筝》在法国上映,片中孙悟空形象的风筝上捎带了一封中国来信。如此奇幻,如此浪漫,布列塔尼的小男孩为之如痴如醉。
几十年后,这只维系中法友谊的风筝再次漂洋过海,冯克礼在开放繁荣的中国收获了更为精彩的奇遇。他成功地融入了杭州的一条老街,成了街坊邻居口里的“外国爷爷”。
一个童年的梦想就此圆满,一首歌唱和平、友谊的诗就此写下,并为四海传唱。这是孙悟空的魅力,更是文化的力量。
追风筝的法国老头
我出生在法国布列塔尼,如今住在杭州西兴老街上。
我的法国名字是KristianFardel,中文名叫冯克礼。每天早上路过巷子口的面馆,总有几个小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用英语喊:“Hello,外国爷爷!”
这时我就会向他们招招手,用中文回一句:“吃过了吗?”
左邻右舍都说我是“最懂杭州的外国佬”,我喜欢骑着自行车在城里到处转,我也喜欢吃西兴老街上的臭豆腐。哦,对了,我屋子的窗外永远挂着一只孙悟空风筝,这里面藏着很多故事。
本文口述冯克礼(吴卓平摄)
01在遥远的东方,或许有人和自己做着同样的梦
为什么要挂一只风筝呢?这要从一部电影说起,电影的名字就叫《风筝》。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电影,也是第一次遇见中国。那是1959年,我6岁。
学校的操场在傍晚被临时改造成露天影院。一台老旧的放映机放在场地中央,“咔咔咔”作响,光束穿透夏夜的薄雾,投在泛白的幕布上。
片头出现“中法合拍”字样时,邻座的同学用手指戳了戳我:“听说里面有个猴王。”
电影《风筝》海报
我那时对东方一无所知,只看到电影里的风筝是猴子的图案,当它从风筝中一跃而出,棍子一挥就能搅动风云。而当大床如同风筝一般从巴黎的屋顶腾空而起,载着两个法国孩子飞越山海时,我突然攥紧了手里的帽子,仿佛自己也跟着飞了起来。
电影里的北京城让我眩晕,琉璃瓦在阳光下像融化的黄金,胡同里的孩子们追逐着风筝,他们的笑声和我们踢足球时的欢呼竟如此相似。最难忘的是猴王从风筝里跃出的瞬间,他踩着筋斗云穿梭于长城与埃菲尔铁塔之间,用金箍棒为迷路的法国兄妹劈开荆棘。当反派角色被击败时,全校孩子都跺脚鼓掌。
电影《风筝》剧照
后来我才知道,这部拍摄于1958年的电影是中法合拍片的先驱,而当年操场上那台放映机,是镇上电影院唯一一台露天放映机。现在每每回想起来,我依然会跟朋友们感叹,这是多么奇妙的缘分啊。“冷战”时期诞生的猴王童话,却让一个法国乡村男孩第一次模糊地想到,在遥远的东方,或许有人和自己做着同样的梦,梦见风筝变成桥,梦见童话里的人物跨越山海来敲门。
这么多年过去了,电影反复看过好多遍,我已经能哼出影片里的那段琵琶配乐了。我也会用手机给老街上的孩子们播放电影中的片段,他们总会叫出来:“是孙悟空!”“这是孙悟空!”
我就哈哈大笑,原来那年在操场上埋下的不是怀旧的种子,而是一颗永不断线的风筝之心。这只风筝牵着6岁的我,也牵着后来所有因电影而相遇的机缘和巧合。
当然啦,用中文来表达,这都是后话。
02那只风筝从未坠落,它只是在安静地等待一阵风
事实上,在那部电影之后,中国在我的记忆里渐渐变成了一幅褪色的画面。猴王的棍棒、北京城的砖墙、孩子们追逐风筝的笑声,全都锁进了童年的那个夜晚。我的人生轨迹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从法国飞向东方,而是转向了完全相反的方向,中北美洲的加勒比海。
布列塔尼的雨季太长了,冷灰色的海浪年复一年拍打圣马洛的礁石。27岁那年,我和3个伙伴一起,驾着一艘帆船从地中海沿岸的马赛出发,完全依靠风帆动力,历时18天,出直布罗陀海峡,横穿大西洋,最终抵达了加勒比海海域的圣马丁岛。这是一个地图上只有针尖大小的法属岛屿,远离法国本土,我也最终选择定居在那里。
年轻时的冯克礼
那里的海,完全是另一种语言,像融化的蓝宝石。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把我的皮肤晒成当地人一样的深铜色。在岛上,我教授过帆船课程,也学会了飞行驾驶,还开办了一所飞行学校,整整办了20年。那么多年来,我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条热带鱼。直到2014年,我的女儿凯霞(Keshia)冲进家里朝我喊,“爸爸,爸爸,我要去《风筝》里的地方了!”
我望着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命运就好像信风,终会把你吹向该去的地方,即使用大半个世纪绕了地球一圈。
当然,我对中国的印象依然定格在1958年的那部《风筝》,猴王在长城上翻筋斗,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可现实呢?我从未去过中国,对这个遥远的国度有一种模糊的戒备。
当女儿告诉我,她要去南京大学作为交换生学习一个学期时,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列出了一张“注意事项”清单:1、晚上别出门;2、别吃路边摊;3、别轻易相信陌生人……女儿笑着说我太夸张。
在圣马丁岛机场
然后,某一天的午后,电话突然响了,是凯霞打来的,她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爸爸,我刚从夫子庙回来,街上全是人,凌晨一点还有卖糖粥的。”我愣住了。
她继续说:“南京的地铁比巴黎的还干净,女生半夜独自回宿舍也没有任何问题。”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笑声,她的中国同学正用不太标准的法语冲我喊:“叔叔,别担心!”
我握着话筒,突然意识到,我对这个国家的印象,原来一直停留在某种刻板的想象里。
学期结束,凯霞坚持要我亲自来中国看看。我们站在故宫的红墙下,她指着屋檐上的屋脊兽问:“像不像《风筝》里的场景?”
我仰头望着那些琉璃瓦,想起那年在操场上,孙悟空从银幕里对我眨眼的瞬间。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桂林,乘竹筏漂流漓江,船夫哼着小调,山水倒映在水面,像一幅被风吹皱的画;在上海,凯霞拉着我和她的同学挤进一家小巷里的生煎店,小吃的香味混杂着年轻人的笑声撞进了我的胸口。
回程的飞机上,翻着手机里的照片,南京的梧桐大道,阳朔的月亮山,还有凯霞在长城上挥舞围巾的背影,我忍不住跟身旁的女儿感慨起来。原来50多年来,那只风筝从未坠落,它只是在安静地等待一阵风,等着带我飞越偏见与岁月,重新落在那片土地上。
03几个月后,我竟然能在菜场和菜贩简单交流,砍砍价了
从中国回来后,我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对自己的生活和职业,做了重新规划。我决定暂缓退休,并打算去美国继续从事飞行教官工作。
说来就是那么巧,2017年的一天,我看报纸时,一则新闻突然跳进眼帘:《中国航空业急缺1500名飞行员》。我的手指在标题上停留了很久,年轻时我当过飞行员,开办过飞行学校,也担任过航空站站长。
担任飞行教官
1500,这个数字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这是一个机缘,也是一个机遇。第二天早上,我给女儿凯霞发了消息,她立刻回复:“爸爸,你总说命运欠你一次中国冒险。”
放下手机,我当即决定来中国。当然,语言是第一个障碍。64岁学汉语?圣马丁岛上的朋友们笑得朗姆酒都要从杯子里洒出来了。但当我查到浙江大学的国际汉语课程时,杭州的照片让我心头一动。
北京太寒冷,上海太拥堵,而杭州似乎有茶山云雾里的温柔。而且,我看过意大利语原版的《马可·波罗游记》,我对书中的几句话一直记忆犹新,“人处其中,自信为置身天堂……”
在故宫,冯克礼第一次见到了电影中描绘的帝王宫殿
我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报了一个学期的国际汉语课程,心想如果不适应再换其他学校也不迟。
我以64岁的年纪,成了浙大最年长的留学生。
开学的第一天,老师就布置了作业,让大家去断桥、白堤边练字。我的钢笔在“你好”两个字上洇出了墨团,原来学习新语言的悸动,和年轻时第一次掌舵的感觉如此相似。幸好,路过的、围观的中国朋友耐心指导,帮助我完成了第一天的作业。
发音练习最困难的就是“ü”这个音,老师让我想象“看到埃菲尔铁塔时发出的感叹”,这个法国人的专属教学法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几个月后,我竟然能在菜场和菜贩简单交流,砍砍价了。我每天学习和工作10小时以上。在国际学院的宿舍中,我还尝试过将几本中文书籍翻译成法语。看书累了,我就去爬玉泉校区后面的群山,或者骑车绕西湖一圈。
每当路过北山路,看到保俶塔在夜色中熠熠发光时,我总会想起圣马丁岛上的那座灯塔。
我时不时跟身边的同学和朋友聊起当初的选择。这就是人生吧,重要的不是出发地,甚至不是目的地,而是那些让你决定调整航向的灯火与星光。
04大海早就在用同一种语言说话了
最初报浙大国际汉语班时,我只想试试。而那些点滴、细碎的温暖让我续报了一个学期,再续报一个学期。2018年的冬天,老师建议我去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转转看看,也实践一下中文。
作为资深的帆船运动爱好者,在国际展览中心的博览会现场,我像寻宝的水手一样,在书海里搜寻着航海主题的书籍。就在展会即将结束时,一抹深蓝色的书封撞进了我的视线:《中国古船图说》。
翻开扉页,那些精美的中国古船图片让我的手指有点微微发抖,原来中国早在新石器时代就有了独木舟。杭州跨湖桥出土的独木舟,竟比埃及古船还要早3000年。
那天晚上,我在酒店房间就着台灯啃读专业术语,字典翻得哗哗响,我当即改签了机票,决定前往武汉拜访这本书的作者席龙飞老先生。当时已经88岁的席老先生在书房里接待了我,我们聊了整整一天,从水密隔舱聊到指南针。他每说一个知识点,我就想起加勒比渔民那些相似的智慧,原来大海早就在用同一种语言说话了。
回杭州的飞机上,我做了个疯狂的决定:要把这本书带回法国。飞机降落后,我直接转机去了巴黎,动用了不少资源去寻找出版社。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中国古船图说》的法文版,不过图书编辑也善意提醒我:“你知道翻译这种专业书籍有多难吗?”
但我是个行动派,铺开词典、稿纸就开始工作。那两个月,我每天工作18个小时,房间里堆满了专业航海词典、书籍,电脑屏幕的光总亮到凌晨。最困难的是古代造船术语,有时为了找到一个准确的译法,我要请教不少专家和学者。
两个月后,初稿全部完成了。2019年6月,由海之锚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船图说》法文版在当年的里昂帆船节亮相,不断有欧洲的帆船爱好者到这边展台来交流,并发出赞叹:“如此看来,指南针真的是中国人发明的呢!”
05老街上的居民很快接纳了我这个“外国爷爷”
在浙大完成四个学期的国际汉语课程后,我的学生签证到期了,不得不暂时回法国。那几个月里,我始终惦记着杭州的生活。正好《中国古船图说》法文版出版后反响不错,出版社又委托我翻译更多中国航海文化相关的书籍,这给了我重返中国的理由。
2019年底,我再次回到杭州,并选择在西兴老街租住。房子虽然不大,但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一扇朝南的窗,一张书桌,一张床,可以让我摆弄手工模型。最重要的是,这里安静,充满生活气息,而且离我工作的湘湖足够近,出行很便利。
冯克礼生活的西兴老街(吴卓平摄)
老街上的居民很快接纳了我这个“外国爷爷”,最有趣的是街上的孩子,他们总爱来我家串门,看我做的小船模型,或者缠着我教他们几句法语。几个最调皮的男孩,现在已经能熟练地用“bonjour(法语:你好)”跟我打招呼了。
我在老街上也找到了家的感觉。每天清晨,我沿着石板路散步,再慢跑回来;晚上,我去巷口那几家小店吃点东西。说实话,西兴的臭豆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美食之一。
我现在的日常工作分为两部分:一是去湘湖、千岛湖等地进行帆船运动教学。有一回,在跨湖桥遗址边停船,我指着湖底对学员们说:“瞧见没,8000年前的独木舟就躺在这儿呢。”
二是继续从事中文书籍的法语翻译。这并不轻松,比如中国古代造船技术中的“水密隔舱”“榫卯结构”等,要找到准确的法语表达需要反复推敲。好在杭州有不少图书馆可以查阅资料,我也经常向中国朋友们请教。
有时坐在屋子里翻译资料,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两幅帆船油画,我常常想起27岁时穿越大西洋的冒险。现在,我的冒险故事从蔚蓝海岸转到了运河畔的老街。
去年,我的摄影作品在西兴美术馆展出了,照片记录了晨雾中的资福桥,夕阳下的运河埠头,我可爱的街坊邻居,还有我小小的家。
还有一段小插曲。我的西兴小屋窗外,总是挂着一只孙悟空风筝,这是我生活中最特别的装饰。钢笔画家桂志仁先生前年来老街看我,我们神交已久,他那些钢笔勾勒的古船画作,总让我想起当年翻译《中国古船图说》的日子。可当他真站在门前时,我们却同时愣住了,他的眼睛直盯着我窗前的风筝。
“风筝,那部电影?”他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孩子般的雀跃。接下来的场景就像施了魔法一样,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就挤在小屋里激动地比画。他说起曾在北京街头偶遇《风筝》的拍摄,还有在电影院里看《风筝》的情形。我呢,马上翻出了收藏在手机里的电影海报。
这就是机缘吧。60多年前银幕上的那只风筝,又把两个爱船的人,牵引到了同一条河流的岸边。
06有些梦必须亲手松开
上个月,我在老街的杂货铺看到一只2.5米长的苍鹰风筝,店主说能飞到云彩里。我思索了一番,转身去了布料市场。
它现在就躺在我的房间里:我保留了原有的风筝骨架,但拆掉了苍鹰图案的风筝面,覆上了裁缝铺的朱阿姨帮我裁剪的素绸。她喜欢一边踩缝纫机,一边开我的玩笑:“法国佬做风筝?当心风筝线割破手指头!”
我这两年陆陆续续做了十几个风筝,自己扎风筝骨架,自己贴风筝面,但每次都飞不高。所以这次我学聪明了,就用现成的骨架来制作。我用颜料在素绸上画了几天,孙悟空的脸很正,像电影里他从风筝探出身时的惊鸿一瞥。
那天上午,朱阿姨从我家门前路过,盯着完成的风筝跟我说:“这是京剧《大闹天宫》里的造型嘛。”我喉咙一紧,当年那部中法合拍片,早就把美猴王种进了一个法国孩子的眼睛里。
马上就要到潍坊国际风筝节举办的日子了。女儿从圣马丁岛老家打来视频电话:“爸爸,你确定要去风筝节上放飞吗?”
她不懂,有些梦必须亲手松开。66年前那台露天放映机恐怕早已锈成废铁,但幕布上的孙悟空始终悬在我的记忆里。它等着我把童年的仰望,变成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
试飞时,几个邻居小孩就站在街边看。风筝只升起五六米高就栽进了一棵桂花树的树顶,可那些孩子哇哇大叫:“齐天大圣!齐天大圣!”
我愣在原地,突然间明白过来,我画的不只是风筝,倒更像一封迟到的回信,写给那个在操场上看电影时攥紧帽子的男孩:
你看,我们终于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