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行在这城市
江风从橘子洲那头吹过来,带着水汽和隐约的桂花香。我沿着湘江中路慢慢走,对岸岳麓山的轮廓在暮色里渐渐模糊,像一幅淡墨写意。这个季节的长沙,空气还是黏稠的,裹着辣椒和油烟的味道,钻进鼻腔里。
坡子街口那家卖臭豆腐的老店还开着,油锅滋滋地响。老板娘系着褪色的围裙,用长筷子翻动那些墨黑的方块。有个穿校服的女孩站在摊前,小心翼翼地吹着刚出锅的豆腐——三十年前,我也这样站在这里,吃完臭豆腐,再去火宫殿吃糖油粑粑。
火宫殿翻新过了,飞檐翘角漆得鲜亮,可再也闻不到从前那种木头受潮的气味。门口的石狮子被摸得光滑,其中一只的左眼有道裂痕——那是我朋友七岁时候磕的,为了追一只皮球。现在裂缝被金粉填上了,像老人脸上的疤,遮遮掩掩的。
解放西路的霓虹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酒吧门口站着穿潮牌的年轻人,头发染成灰紫色,在夜色里泛着荧光。他们说话带着塑料普通话,间或蹦出几个英文单词。有个男孩在打电话:“真的要得,你莫策我啰……”声音忽高忽低,像在唱rap。我忽然想起朋友父亲说过,他年轻时在这条路上骑凤凰牌单车,铃铛按得叮当响,为了赶在电影院关门前,买最后一场《庐山恋》的票。
太平街还是那么窄,青石板路被磨得光亮。文创店的橱窗里摆着湘绣手机壳,旁边是仿制的四羊方尊。游客在贾谊故居前排队,举着自拍杆,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明明灭灭的。巷子深处传来民谣歌手的弹唱,是改了词的《浏阳河》,电吉他的声音像夏夜的蝉鸣,撕扯着潮湿的空气。
我在一家茶颜悦色前停下。穿汉服的小姑娘熟练地摇着雪克杯,杯壁凝满水珠。她要了杯幽兰拿铁,双倍奶油。这让我想起朋友姑姑——八十年代,她在中山路的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总用搪瓷缸子泡茉莉花茶,茶叶是托人从高桥市场买的。她说那时候最奢侈的事,就是周末去橘子洲头野餐,带一保温瓶的茶,在草地上坐一下午。
湘江里的游船拉响了汽笛,声音闷闷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对岸高楼上的LED屏开始滚动播放“我爱你中国”,红色的光投在江面上,随着水波扭动。有个老人坐在堤岸的石阶上钓鱼,身边的收音机放着花鼓戏:“刘海哥,我的夫啊……”唱腔婉转,在轮船的轰鸣里时断时续。
我拐进一条小巷,这里还留着几栋没拆的老房子。墙根生着青苔,空调外机滴着水,在水泥地上溅出深色的印记。二楼窗户飘出炒辣椒的呛味,有人咳嗽,接着是锅铲碰撞的声音。这味道让我喉咙发紧——母亲炒菜时总是这样,她在灶台前忙活,整个屋子都弥漫着烟火气。后来搬进了电梯公寓,新厨房抽油烟机太好,再也闻不到锅气香了。
走到杜甫江阁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这座重建的阁楼在灯光下金碧辉煌,再也找不到当年“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况味。几个穿校服的少年靠在栏杆上弹吉他,唱的是《夜空中最亮的星》,跑调得厉害,却唱得认真。
我继续往前走,皮鞋踩在落叶上。这是樟树的叶子,不是梧桐。长沙的秋天来得晚,却去得快,像一场短暂的梦。这座城市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就像湘江的水,流走了又来,来了又流走。只有江水记得,那些消失在光阴里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