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清和复明”是两个概念，但却是同一门生意。

1645年五月十四日，豫亲王多铎率领1万八旗骑兵和20万伪军，围住了南京城。

南京城内，一片糟乱。

有人忙着收拾金银细软，有人忙着焚烧秘密文件，钱谦益、赵之龙和王铎忙着整理地亩人口册。次日，钱阁老代表明朝跪降了多铎。

五月十六日，后金推行“剃发令”。

文坛领袖钱谦益突感“头皮发痒”，让家丁去烧壶水想洗个头。

在这节骨眼上，家丁听到这句话，心情是凝重的。他以为，老爷是想拾掇干净后，体面上路。

等水烧好，家丁通知钱谦益洗头时，发现老爷一头飘逸的长发散落一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时尚的“金钱鼠尾发型”。

豫王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

“头皮痒”由此成了晚明第一大笑话。

钱谦益这个人毁誉参半。“59岁时娶了23岁的柳如是”是他的人生分水岭。

59岁前的钱谦益，天下人皆称他为“钱老”；

59岁后，钱谦益再被人提起后，就成了“老钱”。

降清之后，柳如是曾劝过钱谦益殉节，结果他又送上了人生第二个笑话——水太凉。

这个在当时被举国谩骂的“老钱”，连大外甥金圣叹在他虚龄八十岁寿宴上，当着高朋满座送上了一幅“一个文官小花脸，三朝元老大奸臣”的祝福对联。

后来，乾隆爷上台后，在整理《贰臣传》时，得知了钱谦益的事迹，亲自御笔给钱谦益“传记”里，写了“非人类”的御批，然后用最高指示将钱谦益平生著作列入“帝国一级禁书”序列。

可当翻开钱谦益降清后的细节资料，又会发现一个令人无语的事实。

——钱谦益这个带头剃发降清的“晚明一字号无脊椎动物”，居然在他人生最后的十六年当中（1648年-1664年），成了天下“反清复明”地下联络站的“0号人物”。

说一句不该说的话。

我认为，用“无耻”来彻底否定钱谦益，多少有一点武断。就跟骂吴三桂是汉奸一样，如果没有身处当时的大环境，很难给一个人的功过是非盖棺定论。

绝大多数史书上，只说钱谦益是“抛妻弃子，娶了妓女，贪生怕死，不敢殉节”的伪君子，其实这人的底色，不单只有无耻。

年轻时候的钱谦益，内心还是很有正义感的青年。

钱谦益是29岁考中进士，当时的首辅叶向高对他爱得死去活来，状元基本上是没跑了。

就因不肯给司礼监送钱，被宣党头子汤宾尹钻了空子，老汤一顿塞钱，把徒弟韩敬塞到了状元位置上，钱谦益最终只捞了一个探花。

刚入职场，就被上了一课。

讲真的，钱谦益在这一刻，对明朝的所有幻想就已经磨灭了一半。

等真正入了官场后，帝国官场的尿性彻底摧毁了这个青年的所有棱角和理想。

首先是沾了授业恩师顾宪成、高攀龙、瞿式耜的光，被臣僚们打上了“东林”的标签。

一生顶着“东林”的牌匾被人弹来弹去。天启的时候，被魏忠贤编进了“东林点将录”。崇祯的时候，温体仁弹劾他科场作弊，被崇祯天天戳着头皮骂。

这么一个官场气候，是个明白人都能看透——没救了！

继续说，59岁的钱谦益。这一年，他娶了柳如是，标志着一代文宗堕落的开始。

纳妾不是问题。问题是正妻健在，在尚未离婚的前提下，用正妻明媒正娶的方式，娶了一个秦淮妓女。

钱谦益是净身出户，为了给柳如是置办婚房。老钱是真拼了，把南宋翻版的《汉书》给当了换钱，买了一套“绛云楼”大别野。

据说，钱谦益和柳如是结婚那天，收到的不是祝福，而是卫道士扔来的石头、菜叶和鸡蛋。

本来，跟柳如是过下半辈子挺好。结果，先后赶上甲申事变和弘光灭亡。

钱谦益迎来人生第一场考验，亡国之下，士大夫如何选择。

柳如是给出的意见是“死”，钱谦益偏不。

这就是“水太凉”的笑梗。

客观来说，我倒是觉得，“拒绝殉节”的钱谦益不是怕死，而是对朱明彻底绝望了，他认为给朱家殉国，死得不值。凭他的才华，想在一个新朝新气象里，再有一番作为。

钱谦益没料到，有时候，“活受罪”比“一死百了”更折磨人。

清朝对他还不错，上来就赏了一个礼部侍郎。

钱谦益干了五个月，辞官回家。中间被清朝弄进苦窑蹲了两年，在柳如是的营救下，捡回一条老命。

钱谦益从此躲进了他和柳如是的“绛云楼”，与各路名士只谈风月，不问时政。

实际上，绛云楼是一个南明抗清联络站。钱谦益利用“绛云楼”给徒弟郑成功收集情报，化缘筹集“反清”经费。

当1659年，听说郑成功北伐快要打到南京时，钱谦益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写下：

长干女唱平辽曲，万户秋声息捣砧。

人性总是这般魔幻。

降清后，钱谦益又化身“反清复明”的斗士，冒着遍地耳目的风险，在后金眼皮子底下，开展“地下工作”，成功策反了金华总兵、苏松提督马进宝。

如果说他“头皮痒，水太凉”，是一个贪生怕死之辈，可跟“反清复明”比起来，一旦暴露，落在后金手里，“五马分尸、凌迟处死、九族抄斩”还是轻的。

这么看的话，晚年的钱谦益，是不是活得像一个“精神分裂患者”？

其实不是。

钱谦益代表了当时一部分士族的缩影。

1645年，他降清，并不代表他没有气节，而是感觉明朝已经无药可救，想做一个推倒了重来的历史推手。

人生最后十六年晚景，他“复明”，并不代表他良心发现，而是感觉清朝推行的“剃发易服”和对汉臣的处处提防，让他深感不爽。

当乾隆要修《贰臣传》和《四库全书》时，对这位前朝学术大腕自然得高度重视，就找来钱谦益的一些著作审阅。

这一看不要紧，可把乾隆给气炸了。钱谦益后期的作品，多是阴阳清朝的言辞。

气得乾隆大骂钱谦益——这还是人吗？

大节有亏，不足齿于人类。

这个人虽“反清”是事实，但并不等于忠于明朝，他忠于的是他自己。就跟分手后，发现现任还不如前任，故而怀念起前任的各种好。

他不是良心发现，而是在挣扎，试图拿回他认为的，过去那些属于他的既得利益。

爱明朝这个国家也好，爱汉人这个族群也罢。所有的“爱”是不存在的。

在钱谦益眼里，这一切都是生意。

当1648年四月，钱谦益从“黄毓祺案”中死里逃生后，从此走向了“反清复明”的道路。也正是这一刻，“爱国”的生意，升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