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度的生活
作者:黎荔
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伊利·威塞尔,曾有反战宣言:“忘记大屠杀,等于第二次屠杀!”
是的,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否认罪责就意味着重犯。记得2013年,导演张黎带着改编自严歌苓长篇小说《金陵十三钗》、以南京大屠杀为主题的战争剧《四十九日·祭》,出现在观众面前,有不少观众在议论这次张黎会表达出什么样的想法,但张黎这样回答:“对这段历史,我没有什么新的观点,就是如实展现那一年冬天他们干了什么,而且到今天他们都不承认他们干了。他们在四十二天里面,虐杀了三十万平民,这能有什么新观点。我的最大愿望,就是看剧的人脑子能记得有这么一事,因为日本人是以举国之力来销毁这个事情。”
《四十九日·祭》讲述1937年南京被日军攻占,侵华日军在南京城区及郊区对中国平民和战俘进行了大规模屠杀和抢掠,在前后四十九日内所发生的人间惨剧。然而,如此滔天罪行,令国人悲怆,令世界震惊,却依然有可能在历史中被某些人悄然抹去。过去要进入未来,需要被再次讲述。说故事,是一种“再经验”。当人们“再说”故事时,才可能以新的观点、角度,去看待过去、理解过去的发生。这个被重新讲述的故事,之所以用《四十九日·祭》为剧名,是因为日军屠城六周,《四十九日祭》的故事从事发前一周写起,加起来一共49天。49天也正好是中国传统中,人去世后灵魂得以超度的节点。
每个人都会死两次, 第一次是肉体的死亡,这是人生的必经阶段;第二次是记忆的死亡,亦就是这个人,从别人的记忆中,逐渐消失、淡忘。四十九日是一个悲怆的视角,致力于还原历史,对南京大屠杀的灾难进行清算,深挖日本帝国主义的毒根,让世界铭记历史,正视历史,反对战争。日本战败后,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审判异常纠结。这是中国人的心结,更是日本人的心结。该剧的国际性主题,恰恰在于清算历史。
当记忆被时间渐渐抹去,因为要有永恒,所以有了故事。当过去的故事得以“再经验”时,正是在帮助我们找到过往创伤经验的“新意义”。意义是重要的,人是一种“要意义”的动物。生命中没有一件事是白白发生的,每件事出现在我们生命当中自有它的道理、它的意义。我们需要找到那个意义,生命才能往下走。这个意义不会自己跑到你的面前,它必须透过叙说的过程。当我们“反复叙说”时,意义才会现身。找到意义,生命就有了出口。如此伤痛才得以疗愈,我们才得以从旧伤痛中脱困。
第一度的生活是生活本身;第二度则是运用思想再追回它一遍,强迫它复现一遍。萎谢的花不能再艳,磨成粉的石头不能重坚,讲故事的人却能像呼唤亡魂一般把既往的生命唤回,让它有第二次的演出机缘。讲故事的人,在创造一个复制的世界,创造一个比我们用自然眼光所见的现实更典型、更浓缩、更富戏剧性的二度现实。有人讲出了故事,有人咀嚼这些故事,故事将人们联结在一起,因为这样的联结,让我们的生命不再感到孤单。是故事让我们成为人。故事是我们的祷语,是寓意之言,是历史,是音乐,是我们的灵魂。
读书和写作也是讲故事的一种方式吧?当我每晚灯下执笔,我渐渐意识到,时间只有经由人拥有时间意识而存在。不是发生了什么就写下什么,而是写下什么,什么才真正发生。换句话说,生活状况必须在词语状况中得到印证,已经在现实中发生过的必须在写作中再发生一次。当然,这种第二次发生所证实的,很可能是已经改变了的含义。在自然界中,在历史长河中,一切事物都处于不确定的叠加态。当我们“看”,它才存在;当它被我们描述,才处于它此刻的位置。人类创造文学,讲述故事,想来,目的也即在此吧?
生活是什么?生活是我们记住并重现的日子。生活本身是流动的体验,但唯有通过讲述(语言、记忆、艺术创作),零散的瞬间才能被串联成有意义的整体。被讲述的生活即是被赋予意义的生活,从而成为了“真正发生”的经历。这种讲述不仅是记录,更是对体验的主动筛选与意义赋予,使生活从混沌中显现出轮廓。
为什么要写啊写个不停,为了表达自我,为了纪录现实世界,为了在过去被完全遗忘之前将它留住,为了挖掘已经被遗忘的过去,为了在混乱中建立秩序,为了表达大众未获表达的生活,为了替至今未有名字的事物命名,为了替那些无法替自己说话的人说话,为了记录我生存于其中的时代,为了赞扬繁复无比的生命,为了赞颂宇宙,为了带来希望和救赎的可能,为了回报一些别人曾给予我的事物,为了籍由此知道自己真切地活着……
发表评论: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交流您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