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那个大年夜,我们父子三个冷冷清清,下雪天却传来敲门声
88年大年夜,外面大雪飘飘,按理说应该是万籁俱寂的夜晚。可因为是大年夜,即使在我们那样的偏远山村,也还是能听到一些欢声笑语,最多的还是零星的鞭炮声,伴随着孩子们的笑声。
只有我们家,一点动静也没有,家里的灯是亮着的,父亲带着我和妹妹,三个人坐在火坑旁,没有人说一句话。火坑里的火也有气无力地燃着,反正屋里根本没有半点欢乐的气息。
父亲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火光映在他脸上,隐约还能看到一丝累泪痕。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父亲的伤心,十岁的我是懂得的,六岁的妹妹却未必能懂。但即使是她也知道,这个年,自己是无法在妈妈的怀抱里撒娇要新衣服了。
母亲是五月份去世的,离妹妹六岁的生日还有一个月。正在上三年级的我,一夜之间就成了“冇娘崽”。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抱着母亲的灵牌去到山上的。
母亲的离世,对我和妹妹来说,失去了最疼我们的亲娘。对父亲来说,却还要更多一份心酸。所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其实才是最痛苦的。
母亲的后事完了之后,父亲就把我送回了学校,脸上露出一种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请求老师今后严格要求我。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任何的表情。
父亲发疯似地干活,几乎忘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乃至乡亲们提醒他时,他才恍然大悟起来,也会给我俩弄点好吃的,把家里收拾收拾,但过不了几天又会沉默依旧。
乡亲们看在眼里,都在心里为我们两兄妹叹息:两个孩子没了娘,父亲又有点傻傻的了,今后可怎么过啊?
这不,今天是过年,白天三顿饭都是我做的,饭倒是管够吃饱。至于菜嘛,就是我在田里拔回来的白萝卜。笨手笨脚地剁成小块,放点油放点盐加水一煮就吃。
一整天里,我都拦着妹妹不让她出门。因为只要出去,就会看到其他孩子穿着新衣服,嘴里吃着零食,手里拿着解散的小鞭炮,不懂事的妹妹肯定会眼馋。
妹妹很听我的话,除了早上吵过一次要出去和大家玩之外,后来就一直安安静静地窝在火坑边。
父亲蜷缩在柴角,我们叫他一声,他才会往火坑里添几根柴火。谁曾想到,那些柴火却都是他自己从山上砍回来的?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天黑前我去杂屋搬柴火过来的时候,地坪里就有了脚背深的积雪了。现在虽然天黑,但窗户上却还能看得到亮光。
妹妹刚才说肚子饿,我从火灰里扒拉出一只烧红薯给她,她现在吃得正香。
除了她嘴里的吧唧声之外,我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吱呀吱呀声,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我们的阶基上,还听到跺脚声。
没多久,厨房门被推开了,一股子冷风卷了进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姐夫,我来看你了。
父亲并没有回应,我却认出来的是堂姨妈,她是我母亲的堂妹,也是外婆家唯一和我们有走动的亲戚,她就嫁在我们河对岸的村子。
母亲去世的时候,就是她一直陪着我抱着母亲的灵牌,我打心底里对她多了几分亲近。
我站起来喊了声姨妈,妹妹也跟着叫了声,但随即还是低头啃她的红薯。
我站起来才发现,姨妈手机拖着一个纤维袋子,一直拖到了橱柜前,然后又走到我身边。
姨妈用手摸了摸我和妹妹的头,脸却对着我父亲的方向说:你爹还是那样子,今天也没给你们搞点好吃的吗?
我摇了摇头,原本没有什么感觉的我,被姨妈这么一问,鼻子不由得一酸,但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姨妈抱起妹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却对我说:你把那个袋子去解开,姨妈等一下给你们做好吃的。
我嗯了一声,却先从橱柜里揭起一只茶碗,打开橱柜的门,熟门熟路地掏出来几片老木茶叶。
又从火坑上的铁锅里舀了一勺开水,泡了碗热茶放在姨妈的脚旁,这才转身去解姨妈拖进来的那个纤维袋子。
我费了不少的力气才把袋口解开,里面是一块五花肉,还有半边鸡,甚至还有一个报纸包着的长方形纸包。
妹妹马上从姨妈的膝盖上滑下来,嘴里喊道:我要吃鸡腿……
姨妈在后面呵呵笑了笑,端着茶碗也走了过来说:小馋虫,等一下就有吃的了,小兵,你把那纸包解开。
我不解地抬头看了看姨妈,又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长方形纸包,露出两挂百子头鞭炮。
妹妹马上雀跃起来,嘴里嚷嚷着“我要放鞭炮”,就连我自己心里也是通通直响。
姨妈笑着说:是的,姨妈特意给你们买的,小兵,你带妹妹去阶基上放鞭炮,姨妈给你们做菜。
我大声嗯了一声,拿起一挂鞭炮,还不忘从火坑里拿起一根带着火星的棍子,带着妹妹到了外面。
我们俩一个一个放着鞭炮,妹妹既要捂耳朵,又想亲手点火,马上就一扫不久之前的沉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时不时还要跑回厨房门口喊一声:姨妈,你听到了吗,刚才那个是我点的火哦……
地坪里的鞭炮声,厨房里砧板的声音,这样平常平凡的烟火气息,对我来说恍如隔世般的久违……
一挂鞭炮被我们解散后一个一个放完了,妹妹还要继续,却被我拦住:明天早上起来,我们放整挂的开门炮,你来点火。她才老实下来。
我牵着一蹦一跳的妹妹回到厨房,父亲竟然站在那里,看着在灶台旁忙活的姨妈,只是没有说话。
我赶紧走过去扶住父亲,想要把他劝回火坑旁坐下,他却摇了摇头说:你别管我,我不冷……
在姨妈的忙活中,厨房里飘起了浓浓的香味,五花肉炒萝卜,鸡肉煮炸豆腐,这两道菜我们都很久没有尝过了。
姨妈做好饭菜,把桌子架在火坑旁,我们四个人就开吃了。姨妈就像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个葡萄糖瓶子,打开竟然是半瓶酒,全给我父亲倒了,刚好满满一碗:
姐夫,这是我家里剩下来的,知道你就喜欢这一口,你 妹夫让我全拿过来了……
父亲眼睛里有点发亮,端起碗大大地喝了一口,闭着眼几秒钟,然后抿了抿嘴唇说:好酒,七角八的酒吧?
姨妈点了点头,首先就把那只大鸡腿夹到了妹妹碗里,然后又给我夹了一只鸡翅膀,却对我父亲说:
姐夫,今天我们家里也忙,两个小的吵了一下午,我才来得晚了,本来你 妹夫也要过来的,小的却又放不开,只好留在家里打他们的收管。
父亲没有接她的话,一边喝酒,一边夹了那只鸡爪在啃。
姨妈继续说:姐夫,姐姐都走了大半年了,你不能一直这样啊,小兵和小香两个还指望着你呢。
你要是心里放不下不敢多想,你的妹夫说了,转年就让他们两个住到我们家去,反正你干活又不需要操心,我们好歹也能帮着拉扯一下他们兄妹。
很少说话的父亲突然大声说了一句:他姨妈,不用了,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姨妈不知道有没有相信,却也没有再说,我心里其实也不大愿意:我和妹妹住到姨妈家去,姑且不说会不会给她家带去多少麻烦,父亲一个人留在家里,不就更成了破罐子破摔么?
一碗酒很快就被父亲喝到肚子里去了,应该是很久没有喝过酒了,一向习惯了沉默的他,突然开始说话了,和甚至还和姨妈说了几句家常话,说着说着,他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姨妈拦住我想要叫醒父亲的打算,等我们吃完,她又叮叮当当地洗了碗,把剩下的菜放到橱柜里。
然后,姨妈又舀了热水帮我和妹妹洗了脸洗了脚,最后才把父亲叫醒:姐夫,我要回去了,明天早上你的妹夫会来给你拜年的。
姨妈让我带着妹妹上床睡觉,父亲却晃了晃头,醉眼朦胧地把姨妈送到了门口。
第二天,等我起床的时候,发现父亲竟然早就起来了,煮好了饭,昨晚的剩菜也热好了。
我顾不上洗脸,首先拉着妹妹把昨晚剩下来的那挂鞭炮放了。
我们三个还在吃饭的时候,姨父来了我家,手手里也提着一个袋子。
父亲竟然和姨父客套了两句,还问他来这么早,有没有吃饭。
姨父说:你姨妹子带着两个小的迟点会来,让我早点过来打前站的,还以为你们没吃饭呢。
吃过饭,姨妈带着两个表弟来了,又给我们抓了一大把散的鞭炮,我们四个小的每人分了一些,拿着柴棍子去外面放着玩。
姨妈忙着做饭,父亲和姨父就坐在厨房里烤火聊天,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三个大人说了些什么。
等到吃午饭的时候,父亲又和姨父喝了一碗酒,说话的声音又大了,紧皱了几个月的眉毛也散开了。
姨妈一家来的时候,没有再提起昨晚说的让我和妹妹住到她家的事。但父亲分明和这几个月来不同,一手一个牵着我和妹妹,一直把姨妈一家送到了大路口。
回到家后,父亲突然对我说:儿子,今后你要好好读书,妹妹明年也要上学了。我今后就要多挣钱啦。等你们长大了,我们家发了财,你们可要记得多孝敬姨妈啊……
从那以后,父亲像变了个人似的,除了依旧那么闷声干活之外,也知道打理收拾家里的事,也知道过问一下我的学习进度了。
最明显的变化,我放学回到家,妹妹总是已经被他叫回了家,不用我到处再去找人了。
家里的变化,影响最大的当然是我们两个小的,我一直记着父亲那天说的话:好好读书,将来要有出息。
我的成绩原本就不差,只是母亲去世后父亲又成了那样,三年级上期的成绩就滑到了中游。如今“放下了包袱”,三年下期又回到了前三。
再后来,妹妹也上学了,父亲的压力更大也更忙了,幸好姨妈久不久就会过来帮把手,什么凑学费,什么换季添衣之类的事,姨妈都给我们安排得妥妥当当。
我们兄妹俩的成绩都很不错,老师乡亲都说,老黄家歪柱子长直笋,两个小的将来会有出息。
我后来考上了中专读了卫校,毕业后回到了乡医院当医生。
有了我的工资,妹妹的学业有了保障,后来读了高中,考上了省里的重点大学,毕业后就在省城安了家。
等我和妹妹都有了出息了,父辈都已经逐渐老去,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家、对我们兄妹俩帮助最大的人,姨妈也姨父两个也都老了。
很遗憾的是,姨妈的两个儿子,也就是我的两个表弟,学习成绩都不是特别好,高中毕业就出门打工,如今一个在江浙那边,一个则在广东很多年。
两个表弟都是普通的打工者,收入不是很好,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家一次,姨妈姨父两个老人在家,基本只能自己靠自己了。
可毕竟是这么大年纪的人,手头又不宽裕,如何能照顾好自己呢?
我最开始在本乡的卫生院,经过一些年的努力,也有了一些提升。只是受限于中专文凭的桎梏,一直留在镇上的中心卫生院上班。
看到姨妈的老年过得并不愉快,我便和妹妹商量,一定要让两个老人过得舒心点。
因为我父亲身体不大好的缘故,这些年来一直和我住到了镇上。得知我想要帮姨妈的事,父亲双手赞同,甚至还帮我出了个主意:
你就去和你姨妈说,说我的身体不大好,你又照顾不过来,请她们两老住到我这里来打个招呼。
果然,姨妈虽然不反感我的帮衬,却并不怎么想住到我家来。认为自己有两个儿子,住到外甥家里不好听。
但最后还是按照父亲的说法,她虽然也明白内情是什么,但还是接受了这份好意。
如今,父亲和衣服姨妈三个老人住在镇上的家里,我自己则住在医院的家属楼,隔着也就是三五分钟的距离,完全可以随时随地照看着。
再说了,三个老人住在一起,彼此互相也是一份照顾不是?
每年年底,两个表弟回老家的时候,我还是会把姨妈两老“送”回家,姨妈一直在说,这些年来占了我这个外甥的光。
殊不知在我心里,一直记得几十年前的那个下着雪的大年夜,是姨妈的到来,才驱散我内心的寒冷,也唤醒了父亲的迷茫。我们家的今天,说是姨妈给的,一点也不为过,你认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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