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孤独并非远离人群,而是在人群中失去与自然的联结

文丨屈莹莹(方塘书社阅读志愿者)
约翰·缪尔的《夏日走过山间》是一部穿越时空的自然启示录。
1869年,29岁的缪尔以牧羊人身份踏入加州内华达山脉,在四个月的迁徙中,他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勾勒出冰川的年轮、野花的呼吸与星群的轨迹。
书中的文字没有宏大的理论框架,却像山涧中奔涌的清泉,带着松针的清香与岩石的冷峻,在工业文明的喧嚣中辟出一条重返自然原乡的小径。
当我们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迷失方向,缪尔的笔尖依然能唤醒沉睡的感官,让我们记起:人类从未与自然割裂,我们的灵魂深处,始终回响着群山的呼唤。
【一】
缪尔的观察是一场对自然的深情解码。
他蹲踞在海拔2000米的草甸上,为每一朵野花撰写“身份寓言”:驴蹄草的五片翡翠花瓣是山神的信笺,花蕊的金粉是太阳的落款;虎耳草扎根于冰川融水浸润的岩缝,叶片的绒毛凝结着水珠,“像举着千万面小镜子,把阳光碎成跳动的音符”。
这种将植物视为“自然诗人”的视角,超越了林奈式的分类学框架,赋予每株草木以独特的生命个性。
缪尔曾用整整三页篇幅描写一棵被雷劈断的松树:焦黑的树干上萌发着新芽,树皮下的树脂在阳光下闪烁如琥珀,“死亡在此处化作孕育新生的子宫,自然的辩证法从不需要人类的怜悯”。
在地质与生物的交织处,缪尔亦展现出惊人的洞察力。他趴在冰川漂砾上,用手指丈量冰蚀凹槽的走向,“这些平行的刻痕是时间的指纹,诉说着百万年前冰川如巨兽般碾过山脉的壮阔史诗”,转而又追踪蚂蚁的迁徙队列,发现工蚁触角的每一次触碰,都在传递着关于食物、危险与归途的复杂密码。
这种在宏观与微观间自由穿梭的书写,让内华达山脉成为一个全息的生态剧场——冰川是地质运动的主角,野花是季节更替的报幕员,连岩石缝隙中渗出的水珠,都在为整个山脉的水循环谱写注脚。
很显然,缪尔的文字充满了触觉的温度,他拒绝成为自然的旁观者,在描写山风时,他写道:
“风穿过云杉的枝桠,像乐手调试琴弦,松针的沙沙声是低音部,树顶的呼啸是高亢的合唱,而掠过草甸的微风,则是自然在轻声吟诵即兴的十四行诗。”
这种通感式的表达,让读者仿佛能触摸到阳光在皮肤表面的重量,闻到雨后泥土中迸发的蕨类清香。
所以说,相较梭罗在瓦尔登湖的哲学沉思,缪尔更像一位自然的“触觉诗人”,他的笔记本上不仅有科学观察,更有体温的印记——他曾用舌头舔舐岩石,辨别其中的矿物质味道;将耳朵贴紧树干,试图听懂树液在木质部攀升的絮语。

【二】
山间的独居生活,是缪尔对现代性的静默反抗,作为苏格兰移民的后代,他的童年是在父亲严苛的清教徒教育下长大大,或许对他而言,唯有逃进森林才能呼吸自由的空气。
当他在加州山脉中支起帐篷,羊群也在暮色中归圈,此刻孤独不再是放逐,而是灵魂的盛大庆典:“坐在花岗岩巨砾上,看星群从山尖升起,银河如融化的金箔流淌过天际,此刻的寂静有了实质,像一床缀满钻石的毛毯,轻轻裹住尘世的喧嚣。”
这种与自然独处的体验,不是逃离人群的怯懦,而是通过与群山、溪流、星空的对话,完成对自我的深度勘探。
缪尔的孤独观充满辩证色彩,他在日记中记录了与牧羊人比利的交往,他观察到对方的粗俗与功利主义:“比利关心的只有羊群的肥瘦,却看不见高山杜鹃盛开时,整个山谷如何被染成紫色的海洋”,这反而让他领悟到:“真正的孤独并非远离人群,而是在人群中失去与自然的联结。”
缪尔与自然的互动是一场持续的精神对话——为受伤的鹪鹩搭建庇护所时,他像对待老友般轻声安慰;观察松鼠储藏松果时,他惊叹于这种小生命的智慧:“它们用唾液粘合松果鳞片,防止种子掉落,这难道不是自然写给人类的生存寓言?”
在缪尔眼中,每一只昆虫、每一片落叶都是平等的对话者,这种万物有灵的哲学,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傲慢。现代社会的孤独困境,也在缪尔的文字中照见镜像。当我们用社交媒体营造“伪联结”,用短视频消解独处的焦虑,缪尔的山居生活启示我们:真正的联结始于对他者的敬畏。
他在暴风雨后发现一只被击落的蜂鸟,“它的羽毛被雨水粘湿,翅膀微微颤动,我用体温为它取暖,看着它重新飞向天空——那一刻,我突然懂得,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本应是这样的温柔托举”。
这种对生命的谦卑,让他的孤独成为孕育共情的子宫,而非封闭自我的茧房。

【三】
四个月的牧羊之旅,是缪尔用脚步书写的生态调查报告。他跟随羊群穿越不同海拔带,记录下植被的垂直分布奇观:海拔1500米以下是耐旱的橡树与灌木丛,2000米处云杉与冷杉组成苍翠的城墙,3000米以上则是匍匐的高山柳与星状分布的雪绒花。
这种对“自然秩序”的观察,暗合现代生态学的“垂直地带性”理论,却比学术著作多了诗意的注脚:“每上升一百米,植物群落就更换一套华服,从山麓的绿色锦缎,到山腰的蓝紫披风,再到山顶的银白婚纱,自然是最奢华的设计师。”
缪尔对人类活动的反思,在今天读来如同先知的警示。当牧羊人焚烧草地开辟牧场,他目睹“浓烟遮蔽了太阳,焦土上的蝗虫在挣扎,被烧死的田鼠蜷缩成黑色的逗号”,于是,他尖锐地指出:“我们误以为自己是自然的主人,却不知每一次挥舞斧头,都是在割断维系生命的琴弦。”
这种对生态破坏的痛惜,源于他对自然共同体的深刻认知——他发现被过度啃食的草甸会失去固土能力,导致溪流泥沙淤积,最终影响羊群的饮水;而狼群的减少会让鹿群泛滥,进而破坏森林幼苗的生长。
这些环环相扣的观察,也为后来的生态保护运动奠定了田野基础。
更珍贵的是,缪尔在自然中寻得生存的智慧,他注意到羊群的迁徙节奏:“它们懂得在肥沃的草甸停留,却不会将牧草啃食殆尽;遭遇暴风雨时,会自动聚成圆圈,让弱小者躲在中心。”这种源自本能的“适度哲学”,正是现代社会缺失的生存伦理。
当他在书中写下“自然从不会过度索取,每一片落叶的凋零,都是为了让土壤孕育新的生命”,实则是对工业文明“增长至上”逻辑的无声批判。
缪尔后来创立了塞拉俱乐部,推动约塞米蒂国家公园的保护,正是将这种田野观察升华为行动主义——他用一生证明,对自然的热爱不应停留在笔尖,更应化为守护的力量。
合上书页,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松针的粗糙质感。缪尔的文字像一面棱镜,让我们看见自然的多重面貌:它是慷慨的馈赠者,是严苛的导师,更是平等的对话者。
在这个手机屏幕取代星空、快递包裹代替泥土芬芳的时代,这本书如同一声清亮的山笛,唤醒我们沉睡的感官,让我们记起:人类并非自然的主宰,而是其中最脆弱的一环。
“群山在召唤,每一次行走都是与自然的重逢。”缪尔在书的最后写道。
或许,我们需要的不是征服高山的勇气,而是蹲下身来倾听草叶私语的耐心;不是改造自然的野心,而是像缪尔那样,以谦逊的姿态融入自然的韵律。
当我们学会在夏日的山风中感受阳光的重量,在秋夜的虫鸣中聆听生命的合唱,那些被现代文明割裂的灵魂,终将在自然的怀抱中寻得真正的归属。
因为,我们从未与自然分离,我们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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