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折耳根

夜郎小卒 1周前 (05-08) 阅读数 0 #社会

□ 王云

那年长安城的槐花落尽时,案头紫砂盆里养着的鱼腥草枯了。暖气烘干的根茎蜷成问号,像句未写完的乡愁。同事笑我痴,怎会托运三斤鱼腥草北上。他们不曾见过巴山的月如何被蕺叶割碎,更不懂每根紫茎里都蜷缩着潮湿的经纬线——那是用云雨捆扎的故土密码,需以唇齿为犁铧,在腥涩里翻找失落的脐带。

蜀人偏执地称它折耳根——或说因叶形似蜷曲的耳廓,或说食之如折碎耳畔的山风;中药铺泛黄的签子上,它又叫蕺菜,那个生僻的“蕺”字总让我想起外婆纳鞋底时针尖挑破粗布的声音,又因全株散发鱼腥气,得名鱼腥草。可这草芥之身,在饭桌上却割裂出两极天地:老饕们将紫红嫩茎拌入红油,嚼得山响;外乡人乍尝一口,恍若吞了整条沤烂的河。恰似两极分化的深情——故土本就是盘踞在舌根的记忆,有人甘之如饴,有人终生排异。

它偏爱在背阴处蔓生。外婆家的青苔木桶,半朽的杉板沁着潮气,暗红茎叶便从裂缝里探出来,沾着隔年的雨水。

儿时随外婆挖蕺菜,需备三样:缠着五色线的短锄,篾青泛幽光的篮子,外加半阙采蕺谣。外婆替我系上靛蓝围兜,往篮子底垫几片桐叶,说这样蕺根的腥气才不会惊动土地公。山路上的采蕺谣,尾音总拖得比蕺脉还长:“鱼腥草,一到春天遍坡生。外婆带我挖根根,我是外婆乖孙孙。”最后一个“孙”字要唱得轻颤,像蕺菜白花在风里点头。春雨后的青山,腐殖土松软如糕,一锄下去带起团团白根,虫蚁惊惶四散,也引发我阵阵惊呼。外婆的蓝布衫沾满草籽,布满裂口的手穿梭在蕺丛里,像在梳理地下的族谱,她将嫩茎掐断时总要留半寸根须,如同裁剪时光。归途的篮子渐沉,暮色里她的银簪与蕺菜白花一同摇晃,恍若大地生长出的星子。

云贵高原偏爱根茎的脆爽,将它切段凉拌,撒糊辣椒与木姜子,酸辣裹着生腥,是祛暑的利器。川渝人家钟情叶片的清香,擅用菜油,拌鱼腥草时必要淋一勺凝脂,油香压住野气,黏的脆的在舌面交战。

飞机降落在江北机场那日,我在巷口摊子要了碗豌杂面。老板娘从玻璃坛捞出暗红的折耳根,脆生生铺在面条上。晨雾里,山城的石阶蜿蜒如根须,江风裹着鱼腥香涌进肺腑。凤嘴江的水雾漫上来时,我正蹲在北街市场挑折耳根。老婆婆的背篓沾着金佛山的露,她说:“要连泥买,长出的折耳根才香。”是啊,离了故土的根会哭,泪水冲淡了腥气,就不香了。那年北方窗台摆满了塑料筐,腐殖土里钻出的新芽总朝着长江的方向。

如今回到南方,仲春的金佛山落着针脚绵密的雨,漫山遍野的蕺菜又到了疯长期。我握着的短锄仍是旧物,铜绿裹着木柄,柄端五色丝线早褪成灰白,却还能摸出外婆缠线时打的平安结的纹路。腐殖土裂开的刹那,白根如雪浪翻滚。这方寸之地竟藏着如此丰沛的根系:新生的乳白根须与陈年褐根交织,细看竟像外婆梳了半世纪的发辫。

折耳根的腥苦,或许是大地用千年光阴窖藏的酒曲,需用半生漂泊作引才能酿出回甘。那些被水泥封印的根茎,总在某个潮湿的夜晚,悄然顶开石缝,向人间探出带泥的春天。只要地气未绝,便有千万个春天从折裂处重生,带着腥,带着苦,带着让人眼眶发热的、大地最本真的体味。

发表评论: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交流您的观点。

夜郎小卒

夜郎小卒

分享和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