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
月月把胶水涂在雪糕棍上,粘得满手都是。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那些细小的木屑在光柱里打着旋儿,像极了我小时候在木工房看见的模样。
我们蹲在地板上用废纸板做手工房子。现在的孩子幸福,材料都是现成的——裁好的纸板、热溶胶水、甚至还有微缩的家具贴纸。月月只需要按图纸拼装,就像搭积木。可她偏不,非要自己设计窗户的位置,还要在屋顶画几只飞鸟。
这让我想起四十多年前,我头回正经做手工,是给家里修藤椅。那时候的夏天,家家户户都坐着吱呀作响的藤椅。我用烧红的铁条烫开老藤,那股焦糊味至今还在鼻尖。新藤条要浸水,软了才能编。父亲在旁边看着,不时指点一句:“经纬要错开,才吃得住劲。”修好的藤椅又坐了三年,直到藤条再次磨出毛边。
我们那代人的童年,手工是生计的一部分。补自行车胎、搪炉子、打家具,手巧的人走到哪儿都受人尊敬。隔壁王叔会木工,他家闺女就有全大院最精巧的铅笔盒;前院李姨绣花好,她家的枕套总是让人羡慕。手工不只是消遣,是日子本身。
到了九十年代,我在琉璃厂常看见老师傅修补古瓷。一方工作台,几把自制的工具,碎成十几片的康熙青花,在他们手里能恢复如初。那种手艺需要修行——光调胶就要学三年,胶浓了显缝,淡了不牢。老师傅说,这不是修复器物,是修心。快不得,急不得,就像人生。
如今不同了。月月这代孩子,手工成了选修课。学校有劳技教室,商场有手工体验馆。他们做陶艺、扎染、拼模型,为的是培养审美,消磨时光。这是时代的进步——当手工不再背负生存的重量,它才真正回归到创造的本质。
可有些东西没变。月月为窗户该开在哪面争执不下时,眼睛里闪着的光,和我当年非要给藤椅编出花样时一模一样。那是创造的欲望,是对美的原始冲动。
我们的手工房子终于完工了,歪歪斜斜的,烟囱有点歪,窗框也不正。月月却宝贝得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摆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手工真正的价值,不在于器物有多精美,而在于制作时投入的那份心意。就像我修藤椅是为了让母亲坐得舒服,月月做房子是为了实现她童话里的梦想。
时代在变,材料在变,但手指触碰万物时的那份虔诚,从未改变。那些木屑依然在阳光里飞舞,只是从当年的木工房,飘进了今天的商品房。而创造的美好,依然在代代相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