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哥说，自己一个43岁的大男人，昨天被自己的老爹气得直哭……因为我大舅得了老年痴呆，人总是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表哥就想趁老爹还有清醒的时候，把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比如：房子，银行存款…… 其实表哥这几年熬得头发都白了大半。大舅刚查出来那阵子，除了忘事没别的毛病，每天雷打不动要去小区门口的老槐树底下跟人下棋，下着下着能把自己棋子扔对方棋盘上，说“你出老千”。表哥那时候在物流公司开货车，跑长途的，一个月能挣不少，愣是把车卖了，在小区附近找了个超市理货的活儿，就为了中午能回家瞅一眼。每天早上七点超市开门，他五点就得起来，先给大舅煎俩荷包蛋，蛋白得搅碎了混在粥里，大舅牙口不好；晚上下班回来，得把家里的剪刀、水果刀都藏厨子顶上，大舅糊涂起来拿啥都当玩具，有回差点把暖水瓶砸自己脚上。去年冬天大舅半夜起来找水喝，摸黑撞翻了鱼缸，水洒了一地，表哥光脚跑去扶他，自己摔了个屁股墩，尾椎骨疼了半个月，大舅还在那儿嘟囔“我的鱼呢”。 就这，表哥跟我们这些亲戚从来都是笑着说“没事，老爷子挺好”。他琢磨着大舅这病一天比一天重，上个月有天半夜，大舅突然坐起来说“我柜子里有个铁盒子，你给我拿来”，表哥赶紧翻出来，里面是一沓皱巴巴的粮票，大舅指着说“这个给你，将来买白面吃”——表哥知道，这是大舅年轻时挨饿落下的病根，难得清醒想起这些。就因为这个，他觉得“趁现在脑子明白点，把房产证放哪儿、银行卡密码是多少说清楚，省得到时候抓瞎”。 昨天下午超市提前下班，表哥买了大舅爱吃的草莓，洗干净装在搪瓷碗里端过去。大舅正坐在阳台藤椅上晒太阳，眯着眼瞅楼下的麻雀，嘴里小声念叨“飞，都飞”。表哥把碗放石桌上，蹲下来挨着他坐：“爸，吃点草莓，刚买的，甜。”大舅没动，伸手摸了摸表哥的胳膊，突然说：“你咋瘦了？是不是没吃饱？”表哥心里一酸，强笑着说：“吃饱了，您快吃。” 大舅捏起一颗草莓，没往嘴里送，倒先举到表哥嘴边：“你吃，你小时候就爱吃这个，有回偷吃邻居家的，被我揍得屁股开花。”表哥张嘴咬住，草莓汁甜丝丝的，他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确实为了偷摘隔壁王奶奶的草莓挨过揍，大舅当时气得拿鸡毛掸子追，可晚上又偷偷塞给他两个煮鸡蛋，说“下次想吃跟爸说，爸给你买”。 他吸了吸鼻子，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试探着说：“爸，您看您这记时好时坏的，要不……您把房产证放哪儿了，跟我说一声？还有银行卡密码，省得以后我找不着。” 大舅嚼草莓的动作停了，眼睛慢慢聚焦，瞅着表哥，突然笑了：“你个小兔崽子，盼着我死呢？”表哥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怕……怕您以后忘了，我到时候抓瞎。”“抓瞎就抓瞎呗，”大舅把剩下的草莓放回碗里，慢悠悠地说，“房子能住就行，钱够花就中，你小时候我带你去赶集，你非要买那个拨浪鼓，五毛钱，我兜里就三毛钱，跟人砍了半天价才买着，你记不记得？” 表哥点头，眼眶有点热。大舅突然站起来，往卧室走，走两步又回头：“跟我来。”表哥赶紧跟上，大舅从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个布包，打开，里面不是房产证，是个旧相册。他翻开第一页，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这是你三岁的时候，发烧烧到39度，下大雨，我背着你走三里地去卫生院，你趴在我背上，还揪我头发。” 照片上的大舅年轻，穿着蓝色工装，背着个小不点，背景是模糊的雨帘。表哥记得这事，后来听我妈说，那天大舅背他到卫生院，自己淋成落汤鸡，发了两天烧。 “你说你，”大舅突然拿手拍了拍表哥的脸，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从小就不让人省心，现在倒学会操心了。房子在那儿，钱在银行，能跑哪儿去？你好好的，比啥都强。”他说着，突然打了个哈欠，眼神又散了，指着相册说：“这个……给你，将来给你儿子看，告诉他，他爷爷以前可厉害着呢。” 表哥没忍住，眼泪“唰”就下来了。他本来是想问房产证密码的，结果大舅没说一个字关于财产的事，净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可他突然就明白了，大舅就算糊涂，心里最惦记的也不是房子票子，是他这个儿子。 晚上给大舅擦脸的时候，大舅迷迷糊糊地说：“明儿……明儿给我煎俩荷包蛋，蛋白别搅碎，我想嚼着吃。”表哥哽咽着应：“哎，好，不搅碎，您想吃几个煎几个。” 他把相册放回抽屉，没再问房产证的事。反正房子在哪儿、密码是多少，总有找着的时候，可老爹这样看着他、跟他说小时候的事的机会，过一天少一天。 夜里表哥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大舅均匀的呼吸声，突然觉得，那些所谓的“抓瞎”，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只要老爷子还在，每天早上能听见他嘟囔“我的鱼呢”，晚上能给他煎荷包蛋，就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