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杨勇被废后,经常爬到树上朝着皇宫的方向大喊:“父皇,我冤枉!”一天,皇帝杨坚隐约听见,问身边的杨素:“废太子在喊什么?” 杨素说:“废太子得了疯病,大夫说治不好。” 杨坚眯起眼望向宫墙之外,那声音像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记得杨勇小时候总爱爬宫里的老槐树,攥着刚摘的槐花跑过来,衣襟上沾着草叶也不管。那时这孩子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哪有半分如今的疯癫模样?可杨素的话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堵得他心口发闷——废太子若疯了,便是天意,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法子挽回的事。 这话很快传到杨勇耳里。那天他刚从树上下来,裤腿被枝桠勾出个破洞,听见看守的侍卫嚼舌根,说宰相断定他是疯子。他突然就笑了,笑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腰,眼泪顺着脸颊砸在泥土里。“疯了?”他喃喃自语,“我要是真疯了,倒不用记着东宫书房里还有没写完的《农桑策》,不用想着去年秋天答应给父皇送新收的粳米。” 宫里的风传得比箭还快。独孤皇后听了杨素的回话,捏着佛珠的手指紧了紧。她想起前几日杨勇的妻子元氏突然暴毙,那时杨勇在东宫哭了三天三夜,眼睛肿得像核桃。她当时只觉得这儿子沉湎儿女情长,难成大器,此刻却莫名想起元氏刚嫁过来时,捧着亲手绣的荷包给她请安的样子。“疯了也好,”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声音轻得像叹息,“省得再惹你父皇烦心。” 可杨坚总睡不着。夜里批阅奏折,笔尖落在纸上,墨迹总洇成杨勇小时候的模样。有次他借着巡查京城的由头,绕到杨勇被软禁的府邸外。墙头的石榴树探出枝桠,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扒着墙头张望,看见御驾的仪仗,突然就站直了,朝着这边拼命挥手:“父皇!儿臣有话对您说!” 杨坚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车帘。不等他开口,身边的杨素已经高声吩咐侍卫:“快把废太子带下去!惊了圣驾,仔细你们的皮!”仪仗队继续前行,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杨坚回头时,只看见那道身影被两个侍卫架着拖走,像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杨勇爬树的次数越来越少。不是不想喊了,是看守的人在树下铺了碎石,又把靠近宫墙的树枝全砍了。他有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摩挲着块磨得光滑的木牌,那是他小时候杨坚亲手刻的“勇”字。有次送饭的老太监偷偷告诉他,二皇子杨广最近总往宫里跑,给杨坚送亲手熬的汤药,给独孤皇后读佛经。 “我弟弟向来懂事。”杨勇望着天,云絮像被撕碎的棉絮,“可他懂不懂,父皇最爱的不是汤药,是秋收时田埂上的谷香;母后最想听的也不是佛经,是元氏生前唱的《采桑曲》。”老太监别过脸,袖口悄悄擦了擦眼角。 仁寿四年的春天,杨坚病倒了。躺在病榻上,他总听见窗外有蝉鸣似的喊声,忽远忽近。有天杨广来看他,他拉住儿子的手:“你大哥……还在喊吗?”杨广眼圈红了:“父皇安心养病,大哥前些日子已经搬去别苑了,太医说那边清静,对他的疯病好。” 杨坚没再问。他望着帐顶的鸾鸟花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带着杨勇去猎场,这孩子追着一只小鹿跑丢了,后来被侍卫找回来时,怀里还抱着只受伤的小雀。那时他气得要打他,杨勇却梗着脖子说:“它妈妈会找不到它的。” 那年秋天,杨坚驾崩了。送葬的队伍经过杨勇被软禁的府邸,有人看见墙头站着个形容枯槁的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朝着灵柩的方向深深一拜。风卷起他的头发,露出那双曾经清亮、如今只剩茫然的眼睛。 后来杨广登基,史称隋炀帝。有人说曾在江南的龙舟上见过一个疯癫的老者,总对着北方哭喊;也有人说杨勇早就病死在别苑了。只有当年给杨坚驾车的老车夫记得,有个深秋的黄昏,他路过那座废弃的府邸,看见一棵被砍断的石榴树桩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三个字:“我没疯”。 权力场里的真相,有时比疯癫更难辨认。杨素的一句话,像块投入深潭的石头,不仅淹没了杨勇的冤屈,也在历史的水面上,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