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只求半称心,人生哪有多如意?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句诗像一柄生锈的钥匙,咔嗒咔嗒地转动着记忆的锁。窗台上那盆绿萝正垂下枯黄的藤蔓,仿佛在印证某种宿命—我们总在“称心”二字前加上“半”字,如同给玻璃罩上一层薄纱,模糊了裂痕,却遮不住本质的残缺。
少年时以为“半”是妥协,是懦夫的托辞。那时攥着满分试卷冲出校门,觉得天空该铺满霞光才是。可巷口王婆婆的煤球炉正冒黑烟,父亲蹲在门槛上扒拉算盘珠,母亲把蔫了的青菜扔进油锅,呲啦声里炸出一句“考重点班才争气”。原来生活早备好了针芒,专挑人意气风发时扎破气泡。如今再忆当年,竟觉那“半”字原是命运埋下的伏笔—若真得了满分,怎知不会因得意忘形摔得更惨?
前些年去江南古镇采风,正逢梅雨时节。青石板路上苔痕斑驳,像谁随手泼洒的水墨,倒映着屋檐下躲雨的游人。见一位老者坐在木樨树下摆弄竹篮,篮里堆着半青半红的杨梅。“这果子酸吗?”我随口问。老人捻起颗半熟的果实:“甜是甜,可惜没熟透。”话音未落,雨点噼啪砸落,他慌忙扯塑料布盖住竹篮。那半截杨梅终究没等到全红的日子,就像我们总在将圆未满时遭遇骤雨,只得捧着残果苦笑。后来在苏州博物馆看见一幅残卷,画中女子执扇半掩眉目,题跋写着“未 completion 处最销魂”。恍然惊觉,古人早把“半”字悟成了哲学。
去年搬家收拾旧物,翻出祖父留下的牛皮箱。铜扣锈得厉害,箱内却整整齐齐码着老照片。黑白影像里,祖父穿着中山装抱女儿照相,背景是半面脱落的墙皮;祖母穿碎花袄站在稻田边,镰刀割到半弯;父母结婚照上的红绸被风吹起一半,露出后面斑驳的礼堂墙壁。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歪歪扭扭写着“半生风雨半生晴,半碗清茶半碗尘”。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褪下手表搁在床头,表针永远停在半点。当时不解,此刻方知,他不过是把“半”字刻进了骨血—半生辛劳换半日清闲,半世糊涂求半刻清醒。
前日与老同学聚会,有人已是企业高管,有人漂泊海外,酒过三巡却都叹起气。开画廊的阿敏说客户总爱砍价,最后买走的永远是半成品;做程序员的大海抱怨代码改到一半需求就变;连嫁了富豪的莉莉也苦笑:“婚礼策划书改了七版,最后还不是在酒店草草办了?”众人哄笑间,我瞥见窗外半个月亮卡在楼宇缝隙里,像被咬了一口的廉价月饼。忽想起幼时偷尝柜顶的麦芽糖,含化半块便怕被大人发现,仓促嚼碎咽下,甜意未消已满口苦涩。
深夜走在小区,路灯下聚着群下棋的老人。穿汗衫的大爷悔棋:“刚才那步该走兵!”戴草帽的老者敲着烟杆笑道:“早告诉你急不得,棋要半攻半守才有意思。”光影摇曳中,他们的影子碎成一地摇晃的斑点。我摸着口袋里那枚准备扔向垃圾桶的榴莲壳——因为肉未熟透被妻子嫌弃,忽然笑出声。原来“半”字早藏在生活褶皱里:半熟的果,半新的鞋,半旧的梦,还有半夜惊醒时那声叹息里,藏着的一半不甘心与一半认命。
今晨煮粥又忘了调火候,揭锅时米粒半稠半稀。妻子皱着眉戳碗底:“你这辈子怕是连口热饭都烧不利索。”我舀起半勺粥吹气,雾蒙蒙的水汽扑在脸上,竟生出几分得意——毕竟这碗“半吊子”粥,还冒着热气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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