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容器》
总以为家是座青瓷窑,需要不断添柴才能守住恒温。直到某个深秋的凌晨,在急诊室被日光灯漂白的走廊里,我突然触摸到家的另一种质地——它更像一片接纳所有季候的森林,允许积雪压弯枝桠,也宽容枯叶腐烂成泥。
记得老宅拆迁前夜,全家人挤在即将消失的堂屋里守夜。吊扇叶上积着二十年的灰,随旋转簌簌落在八仙桌上。表弟用手机循环播放八十年代磁带转录的《茉莉花》,电流杂音里,三叔公突然说起他藏了半辈子的秘密:当年为给祖母治病,他偷卖了祖传的田黄石印章。月光漫过残缺的窗棂,在每个人脸上游移,却无人露出惊诧的表情——原来所有的褶皱早被岁月熨成了默契的纹路。
新居的智能锁偶尔会刁难指纹磨损的母亲,就像她总学不会用语音控制窗帘的开合。但某个停电的雨夜,当应急灯暖黄的光晕爬上大理石墙面,我们意外找回了煤油灯时代的柔软。女儿用蜡笔在瓷砖上画歪扭的太阳,丈夫翻出受潮的扑克牌,缺失的红桃A被一片银杏叶替代。潮湿的空气里,现代生活的棱角渐渐被泡软,还原出某种原始的温度。
女儿最近迷上在客厅搭帐篷,彩色毛毯筑成的巢穴里塞满绘本和吃剩的苹果核。昨夜我蜷身挤进这个杂乱的小宇宙,听她讲解每处"机关":充电线是捆仙绳,饼干屑要留给蚂蚁国王当贡品。她的呓语像星子坠入深潭,荡起的涟漪中,我望见二十年前的自己正跪在老家地板上,用粉笔画永不闭合的铁路线。原来家的真谛,在于永远有人愿意俯身进入你的神话体系。
今晨发现厨房渗水,墙皮剥落处露出前任屋主贴的碎花墙纸。这意外的时空叠层,倒像某种隐喻:家从不是完美无瑕的瓷器,而是代代修补的百衲衣。那些渗水的裂缝、顽固的污渍、不合时宜的声响,都是让光得以渗入的缝隙。就像此刻,我听着楼上婴儿的夜啼与楼下老人的咳嗽在楼道里交织,忽然觉得整栋楼都在轻轻摇晃——不是危房的战栗,而是生命相互依偎时温热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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