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象这样一个地方。三面都是陡峭的岩壁,像屏风,又像围墙,把一片富饶的谷地环抱其中,也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一条名叫益哇的小河蜿蜒其间,是屏风下流动的一道银线,倒映着高原特有的湛蓝天空。藏人的踏板木屋依山而建,古朴粗犷,却奇异地与山势融为一体,如同大地上自然生长的蘑菇。人类的活动被缩小到恰如其分的比例,自然的伟力则展现出它最庄严的面貌。
每当晨雾漫过迭山峰峦,整个村落就成了半遮面的秘境。
这里,就是被媒体列入“人生必访之地”的扎尕那,静卧在青藏高原、黄土高原与四川盆地的交汇之地,既有石林峭峰的自然奇观,也有千年传承的藏地文脉,从隐于深山里的古朴村落,到举世瞩目的文旅地标,扎尕那等待着每一位探访者去发现它的美。
先民为何选中“石匣子”
站在迭山高处俯瞰,扎尕那村像被装进一方石匣里,所以在藏语里,它被称为“石匣子”。东侧的光盖山、南侧的业日山、西侧的代巴山,是天然的城围子,石林、险峰、绝壁将村子拥入怀里,唯留北侧一道门,让益哇河携着天光云影,穿谷而出。
这样的地势,今人或许觉得闭塞,但对上古先民而言,却是躲避风雪、繁衍族群的理想庇护所。考古学的发现,证实了这一点。在扎尕那周边的山洞里,找到了新石器时代的石器,将人类活动的痕迹上溯至三千年前。那时的先民逐水草而居,这座“石匣子”正好给了他们最需要的保护。

甘肃省迭部县扎尕那村被列入“人一生必去 50个地方”
冬季,三面岩壁能遮挡西北寒风,河谷地带比周边山区暖和。夏季,高山融水提供了充足水源,山坡草原水草丰茂适合放牧。这里平均海拔3000米,最高峰达4500米,隶属迭山山系,处在藏汉文化交汇的过渡地带,也是古丝绸之路南线和茶马古道的重要节点,特殊的区位造就了独特的自然人文景观,境内山峦重叠、峡谷纵横,拥有森林、草原、湖泊等多种自然景观,植被类型丰富,野生动物资源繁多,国家一级、二级野生珍贵保护动物就有21种。
循着历史的长河溯源而上,扎尕那的发展脉络渐次清晰。
汉武帝时,朝廷在西南设置武都郡,益哇河谷区成为中原王朝与羌人部落的交界带。虽然中原文化在这里的影响尚浅,但出土的汉代陶罐证明,已有零星的商贸活动通过丝路流入此地。
蜀汉时期,姜维“兼负其才武”,率军平定羌乱,以镇西土。后世常将汉地农耕技术的传入与他的经略相联系。治理甘南羌区期间,为解决军需粮草问题,汉族农耕技术被推广至羌人聚居区。从同期考古发现的农耕工具可知,青稞、小麦种植技术,以及简易灌溉设施在此阶段传入,扎尕那地区由此开启了农耕文明的历史。这片谷地地势平坦、土壤肥沃,加上高山冰雪融水灌溉,本身具备发展农耕的自然条件。于是,居民在保留畜牧传统的同时,开始尝试农耕,形成了“以牧为主、以农为辅”的经济形态。
唐代,吐蕃王朝崛起,不断向东扩张,甘南地区成为吐蕃与唐朝争夺的战略要地。公元7世纪末,吐蕃军队占领迭部地区,随后将部分吐蕃部落迁徙至扎尕那一带,这些部落后裔成为扎尕那村的主体先民。
吐蕃赞普赤松德赞时期,为加强对东疆的控制,迁徙雅隆部落之属民于叠州(今迭部县),令其驻牧屯垦。迁徙而来的部众在这片石匣之中,相中了东哇沟这块风水宝地,搭建起最早的藏式榻板木屋,扎尕那村的雏形——东哇自然村就此诞生。
渐渐地,村落布局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同一部落的居民聚居在一起,形成相对封闭的社群结构。吐蕃王朝崩解后,扎尕那陷入漫长的部落自治期,直到明清时期才纳入中央政府的有效管辖。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扎尕那村的格局经历了从单一自然村到“四村联动”的演变。东哇、业日、代巴、达日四个自然村在空间布局上相互关联,形成有机整体。它们之间通过道路相连,方便了村民之间的交流和往来。在功能上,每个自然村又各有侧重,或以农业生产为主,或以畜牧业为重,有的则在旅游服务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
1935年9月,红一方面军自四川若尔盖进入迭部,足迹遍布高吉、茨日那等村落。9月12日,党中央在迭部县达拉乡高吉村(“俄界”汉译又作“高吉”,藏语意为“八个山头”)召开政治局紧急扩大会议,毛泽东、周恩来等参会,史称俄界会议。会址为小院,坐北向南,遗址房屋是典型的藏族山寨土围墙木楼建筑。俄界会议是红军长征途中在甘肃境内召开的第一次重要的会议,对确定红军北上战略,顺利完成红军长征,具有重要意义。
随后,毛泽东在这里向红军下达了夺取腊子口的命令。腊子口是扎尕那向东一百公里处的天险。红军攻克此处前,当地藏族群众开仓献粮、修复栈道,为红军迂回包抄敌军提供了重要支援。
纵观扎尕那的发展轨迹,是一部浓缩的青藏高原东部边缘史。从游牧文明的星火,到农耕技术的引入,从吐蕃时期的部落定居,到多元文化的交融共生。这个“石匣子”里的村落,以其独特的方式记录着民族的迁徙与融合。
藏式榻板木屋
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哲学与信仰传统水乳交融。那些依山而建的藏式榻板木屋,顺应自然节律的香浪节、插箭节等时令民俗活动,共同构成鲜活的村落文化图景
步入扎尕那,最先迎接我们的,是藏式榻板木屋。它们顺应山势水脉,在缓坡上层叠排布,巧妙避让着河谷间珍贵的农田与草场。
这就完美体现了村子与自然环境的融合,在空间序列上,村落背靠着被视为神山的扎尕那主峰,前方是茂密森林,森林下方是村落建筑,建筑前方是开阔的农田,农田外侧是草原。这种序列,满足藏族先民对神山庇佑的信仰,又形成了多层次的生态防护体系,森林涵养水源,农田草原供给生计,而村落居中,美不胜收,人居其间,与万物共生。
藏式榻板木屋,是汉藏建筑智慧的结晶。
这种房子石基扎根土地,木质的墙身抵挡山风,最具特色的是其“榻板”屋顶,薄而宽的木板呈鱼鳞状层层压叠,无需铁钉,仅靠泥土和石块覆边,就能抵御高原的风雪,除了防风保暖,又增添了古朴的韵味。
晨光初照,榻板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与舞动的经幡交织成画,构成一幅流动的藏地风情画。暮色降临时,木屋升起袅袅炊烟,与远处雪山、近处草甸融为一体,宛如世外桃源,将藏族工匠的智慧与对自然的敬畏,尽数镌刻在每一寸木石之间。

扎尕那的村落规划,布局遵循“依山傍水”的原则。
从建筑结构来看,藏式榻板木屋有两到三层,每层功能不同,道理分明。
底层采用石砌墙体,用于牦牛、藏羊等牲畜饲养,也存放农具、草料,不设窗户,仅留通风口,保证牲畜安全的同时,又能御寒。祖祖辈辈,村民们在这片高原上,与风雪打交道,与牛羊共起居。
中层是村民的生活区域,分为客厅、卧室、厨房。墙体采用木材砌筑,墙面涂抹泥土与麦草混合的草泥,增强保温性。窗户多为长方形,较小,窗户框用木材制作,糊有牛皮纸或塑料布,采光又保暖。客厅中央设有“火塘”,是家庭活动的核心,用于做饭、招待客人,火塘上方悬挂着铜壶、铁锅等炊具,卧室则较为简洁,多铺设羊毛毯与藏式床垫,家具以木质衣柜、木箱为主,存放衣物与生活用品。厨房设有石砌灶台,与火塘相连,烟雾通过屋顶的烟窗排出,烟窗设计成倾斜状,避免雨水灌入。
顶层用于晾晒粮食与存放杂物,采用木质楼板,即“榻板”,楼板之间留有缝隙,便于通风防潮。部分房顶设有可开启的木质天窗,晴天时打开天窗晾晒青稞、小麦,雨天则关闭,保护屋顶结构,部分家庭还会在顶层搭建小型储物间,存放过冬的柴火与草料,充分利用空间资源。
香浪节与插箭节
扎尕那村的传统节日也别具特色,最具代表性的是香浪节与插箭节。
香浪节跟法会融为一体,是村里最大型的,集踏青、生产、宗教、娱乐于一体的综合性节日,时间为藏历六月中旬,持续七天。
此时,夏风席卷草原,扎尕那人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赴一场与自然的约会。
“香浪”藏语意为“采薪”,是甘南藏族自治州藏族传统节日,如今已演变成全民参与的草原嘉年华。节日期间,村民身着盛装,带着酥油、糌粑、青稞酒等美食,举家前往水草丰美的山野扎帐露营。清晨“煨桑”过后,整个山谷便浸入欢快的节奏中。白天开展拉伊活动,草原儿女情歌对唱,拔河、赛马,男女老少都参与其中。夜幕降临,人们就围着篝火跳起欢快的锅庄舞。草原就是天然的舞池,每个人都是这场歌舞盛宴的主角。
锅庄舞是藏族三大民间舞蹈之一,藏语意为圆圈歌舞,人们手拉手,围成圆圈,随着弦子响起,脚步自然而然地跟上节奏。起初是舒缓的踏步,渐渐转为欢快的跳跃,旋转的圆圈时扩时收,没有主客之分,没有年龄之别,新来的加入也无需招呼,找个空当融入便是。跳至酣处,整个山谷都仿佛在随之而舞。
赛马则展现男性的豪迈,年轻男子骑着无鞍马在草原上竞技,优胜者获得村落颁发的哈达与酥油奖励。

扎尕那村的传统节日别具特色,最具代表性的是香浪节与插箭节。
插箭节则是扎尕那村另一重要节日,源于自然崇拜与英雄崇拜。传说很久以前,一位英勇的将领战死疆场,百姓为了纪念他的功绩,便把他生前使用的箭矢插在山顶,盼着英雄的亡灵能守护一方平安。久而久之,插箭成了供奉神灵的象征,这个简单的纪念仪式,演变成一场人与山川的庄严对话。
节日核心仪式自然是“插箭”,村民将绘有龙纹、虎纹的木箭插入村落周边的神山,如扎尕那主峰脚下的箭垛中,箭垛由石块堆砌而成。
插箭前,村民需向箭垛供奉哈达、青稞酒、酥油,仪式当天,每户都派出壮年男子,骑着骏马,高擎自家做好的彩箭赶来。煨桑开场,绕垛插箭,男人们骑着马,举着彩箭自左向右绕箭垛转三周,然后开始插箭。先插两支最长的公用箭,一支属大活佛,一支属村庄,众人一拥而上,把自家的箭插进箭垛,新箭簇拥着旧箭,密密麻麻矗立于山巅,象征着部落不可欺凌、不可战胜。插完后,还用细长的羊毛线把箭堆缠牢,防止被风吹倒。
插箭结束,大家纷纷扬撒隆达。这些印着虎、狮、鹏、龙的风马纸,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寓意好运像骏马、猛虎一样亨通。祭祀完毕,就切换到能歌善舞的娱乐模式,一场热闹的浪山活动开启。文体活动轮番上演。
扎尕那的文化魅力正源于此,多民族长期交融形成的独特体系,让村子在民俗礼仪、传统建筑、手工技艺等方面呈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多元一体的文化景观,让村落别具一格。
归乡反哺,古村新生
扎尕那在现代的苏醒,始于对自身资源的重新认识,成于对历史、文化、自然与人的和谐守望。
当外部世界的目光持续投向这片被迭山环抱的土地,一种关于自身文化的重新审视与价值评估,在村落内部悄然发生,古村被重新焕发。
当地文旅发展的路径,多的是扮演引导者与赋能者的角色,激发了古村落内在生命力。他们帮助村民理解,为什么一块手工鞣制的牦牛皮、一顶用传统工艺编织的羊毛毯,在游客眼中是稀缺品。村民们意识到自己居住的村落,本身就是一座活态的建筑博物馆,日常的劳作与节庆、世代传承的生活方式,构成了独特的人文景观。
2021年5月起,位于扎尕那村最上方的代巴村全面启动了环境整治行动。在迭部县委、县政府的组织下,党员干部深入每家每户,从细节入手,推动多项改造:打通村内道路,拆除私搭乱建;移除分散的牛圈禽舍,逐步实现生活、种植和养殖区域分离;改造旱厕,新建水冲式厕所,引导村民养成更健康的生活习惯;还拆除了部分围墙与大门,以更开放的院落迎接游客。

在扎尕那村,毛茸茸的“土拨鼠公仔”取代明信片,成为当地文创店里最受欢迎的产品
在严格保护扎尕那藏寨自然风貌的前提下,住建部门与文旅部门合作,遵循“一户一策、一院一景”的原则,为每户量身定制改造方案,修复榻板房,翻新外墙。整个村落提升秉持“落架重建、修旧如旧”的理念,既还原了藏寨原有的古朴韵味,也让游客在享受现代旅游服务的同时,沉浸于纯正的藏族风情之中。
曾经,在工业化浪潮冲击下,适应高寒环境的榻板木屋建造技艺、服务于牧业生产的皮革鞣制与羊毛纺织技术,传承链条变得脆弱,它们与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似乎背道而驰。然而,旅游经济的兴起,为这些技艺提供了新的生存场域,也为这些老手艺开辟了新天地。
价值的再发现,产生了强大的向心力,有效遏制了古村“空心化”的趋势,它催生了一种洄游现象。
代巴村因其地势高耸,被称为“云上代巴”。村民道杰东主在此经营一家名为“欢聚客栈”的民宿,环境整洁、设施齐全,透过落地窗可尽览扎尕那的秀丽风光。他介绍,过去依靠放牧年收入最高约五六万元,转型经营民宿后收入增长十倍。
由迭部县引进的高端文旅项目——云境野舍帐篷酒店,自2023年5月开业以来,51间客房因风格独特成为网红打卡点,旅游旺季常常供不应求。酒店还带动当地40多人就业,例如来自迭部县达拉乡年那村的公布次仁,大学毕业后应聘成为酒店餐饮部主管,月薪约6000元,其兄长也在此担任客房部经理。
在业日村老支书旺青闹加的记忆中,十年前的村巷还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人畜混居是常态。如今,他立于观景台远眺:蜿蜒的青石板路串起一座座藏式民宿,阳台上花团锦簇,网红咖啡馆的遮阳伞下,年轻人正悠闲品味着手冲咖啡。“去年全村人均收入突破了十万元,”老支书欣慰地说,“但比这更让人高兴的,是近一半的年轻人都回来了。连我家小子也放弃了兰州的工作,回家乡搞起了露营基地!”
受过现代教育的年轻一代,和曾外出务工的村民,带着新的技能与更广阔的视野返乡。他们不认为自己是传统的被动继承者,他们自认是积极的创新者。他们善于将父辈不善表达的本土知识,转化为能够被外部世界理解的文化叙事。熟悉新媒体运营的年轻人,通过短视频展示扎尕那的四季风光与民俗活动,吸引了精准的客源。智慧导览系统新增了东南亚语言服务,同时26家涉外民宿也配备了多语种菜单。在文创商品方面,毛茸茸的“土拨鼠公仔”取代明信片,成为店内最受欢迎的产品。
另外,在从相对封闭的农耕牧业村落,向开放的旅游社区的转型过程中,扎尕那的社会结构展现出令人惊叹的韧性。在生态建设方面,扎尕那背倚神山,面朝森林与草场,本身就是人与自然长期对话的杰作。古老的生态观,在当代演化出更加自觉的环保实践。当地划定了生态保护的底线,不得侵占农田草原,神山圣湖得到尊重,保证了自然与人文的原真。
“反哺梯田”与“以竹代塑”是具有代表性的探索,利用自然生态,也融入现代环保理念。
梯田里,村民们摒弃了化肥农药,重拾祖辈堆肥沤肥的传统技艺,将牛羊粪便、秸秆与腐殖土混合发酵,制成天然有机肥滋养土地。借助乡村旅游的契机,推出梯田认养活动,游客可认养一小块梯田,参与播种、除草、收割等农事,体验农耕乐趣的同时,为梯田维护注入资金与人力。
山间的翠竹也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这里的竹子生长周期短、可再生性强,成为替代塑料的天然原料。村民们发挥手工技艺,将竹子编织成竹篮、竹筐、竹碗等生活用品,替代塑料袋、塑料餐具,减少了白色污染。民宿、餐馆也积极响应,用竹制餐具招待游客,在客房摆放竹制收纳盒,还开设竹编体验工坊,让游客亲手制作竹制小物件。因地制宜的做法,守护了绿水青山,也让环保理念随着游客的脚步传播得更远。

位于扎尕那的露营基地已成为网红打卡点,旅游旺季常常供不应求
如今,扎尕那成为一扇向世界生动展示当代中国乡村发展的窗口。每年,逾百万国内外游客慕名而来,为绝美的风光倾倒,也被鲜活的文化吸引,他们入住藏家,参与煨桑祈福,学习制作糌粑,在藏历新年与当地人一同跳起锅庄舞,沉浸式体验藏区文化。
这是一片被自然偏爱的秘境。从迭山的石林峭壁到益哇河的蜿蜒碧波,从清晨漫过峰峦的晨雾到日暮升起炊烟的山谷,山水是这片土地永恒的底色。这是一座藏着千年智慧的石匣,三面岩壁如天然城郭环抱,藏式榻板木屋顺山势铺展,建筑融入与高原相处的生存哲学。这是一方多民族交融的家园,从羌人的游牧足迹到汉地的农耕技艺,从吐蕃的部落迁徙到明清的社群凝聚,不同文化在此碰撞。这是一处守正创新的桃源,返乡青年用短视频讲述石匣故事,村民“以竹代塑”守护绿水青山,梯田认养让农耕文明焕发新生。扎尕那,进入新篇的古村落,是自然与人文、传统与现代共鸣的精神原乡。“石匣子”既已打开,就会以热情的姿态,迎接四方宾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