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开明版图书杂记:一个“实”字,正是读书人求之所在
对民国时期开明书店出版的图书,我情有独钟。尽管开明版的书册,其文质,亦不甚齐整,但读开明版的书总会有实实在在的收获,使人不忍与之作交臂之失,随见随买,积了相当的数量。虽原版不多,但翻印、影印本和重版本却多,足以窥识开明图书的内在情性:朴实、扎实及充实。一个“实”字,正是读书人求之所在,爱上这样的版本,正是情理所在。
所以,开明版图书,在我这里虽系旧书,却多为新刻,翻检之际,感受文化延续不息的脉搏,生出许多无边际的感慨,随手记之,以备忘——
《燕知草》:氤氲“心境冥化”之气

《燕知草》的书名,是作者俞平伯从自己的诗句“而今陌上花开日,应有将雏旧燕知”中胎生而出的。书前有朱自清的序,书后有知堂(系周作人的号)的跋,甚是堂皇的一个阵容。开明版图书,尤其是散文集,一本书的前后序跋均全,甚至多人作序、多人写跋,形成一种特别的规格。这种形式,给人以团团的文气,直让人觉得,其实文气,或曰文化,是由众多文人簇拥着、共同呵护着才可以形成的;个人的作为,实为群体构建中的一个材料,一个被珍视着、不可或缺的材料。这种文人之间相濡以沫、气息相通、互相呵护、共荣共生的传统气韵,至今已淡了许多,让人不禁生发一种对昨日的艳羡与敬慕。
俞平伯的散文,是一种独特的文体。正如周跋所说:“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
这是概括精当的话。雅致,是俞氏散文的底色,文句的曲与涩,使其文境耐人寻味。所以,没有一颗入定的心,或曰一颗禅心,是读不出真趣味来的。市井之人与俞氏散文相隔膜,便是一桩极自然的事。
他的《眠月》中有一段话:
“若以我的意想和感觉,惟平淡自然才有真切的体玩,自信也确非杜撰。不跑野马,在月言月。身处月下,身眠月下,一身之外以及一身,悉为月华所笼络包举,虽皎洁而不睹皎洁,虽光辉而无有光辉。不必我特意赏玩它,而我的眠里梦里醉时醒时,似它无所不在。我的全身心既浸没着在,故即使闭着眠或者酣睡着,而月的光气实渗过,几乎洞彻我意识的表里。它时时和我交融,它处处和我同在,这境界若用哲学上的语调说,是心境的冥化,或曰俱化。”
这种“心境冥化”之气,几乎氤氲于《燕知草》中所有的篇章,攫人心神,让人感到文心之温暖。
朱自清散 文贵“情”,知堂散文贵“雅”。俞氏正是对二者作了无意识的“交融”,雅致得情意深含,吟之哦之,咏之玩之,暖透身心。
《平屋杂文》:他的心是民间的

系统地阅读并玩味夏丏尊的文章,《平屋杂文》给了我惟一的机会。册子中的文章,多为叙事文,称之为杂文,颇为不确。
从文中,可以感到夏氏是一介憨朴之士,与丰子恺一样,具有一颗“佛心”。他有一肚子“热情道理”,怕他的读者读不懂,理解不到,便给你讲一段故事,举一个人物,推出一组情节,设置一种氛围,让你在不知不觉中,接近及至接受这些道理。
比如《怯懦者》《猫》《长闲》。
他自觉地接触底层,寄予同情心,甚至投入一种“感同身受”的感情。所以,他的心是民间的;而叙事体亦正是民间的文体,他文章多叙事的成分,便不足怪也。
这让我们想到现时之下,那些所谓的精神界的战士。这些“战士”的确有高贵的品格和高尚的情怀,却选择了“形而上”的斗争方式,抽象的演绎与论争占了大部,除了少数“同心同气者”以外,能够给予理解的人实在太少。其“受众”亦少,其“振聋发聩”力亦贫弱。呼号几声以后,便被市声所湮没,是必然的运命。
是不是像夏公一样,找一种更接近民间的“形而下”的文体为好?
其实,这不是简单的文体问题,而是世界观的问题。夏公写《良乡栗子》,不是描绘一种民俗图景,而是取“良乡栗子,难过日子”的视角,关注秋凉之后穷人的生活,诉说一种体恤、一种慰安。
一切高高在上,一切自以为是,一切以“私语”为文本的作家,怎么会写出这样的句子,表达出这样的情感呢?!
夏公不朽。
《旧戏新谈》:卓绝的散文

知道黄裳的这部《旧戏新谈》,是在读了唐弢的《晦庵书话》之后。唐弢在书话中谈及这部书,说其所涉虽是旧戏,重要的却还在“新谈”:“一提到新谈,在这门上,作者的成就可就绝了!常举史事,不离现实,笔锋带着情感,虽然落墨不多,而鞭策奇重,看文章也就等于看戏,等于看世态,看人情,看我们眼前所处的世界。有心人当此,百感交集,我觉得作者实在是一个文体家,《旧戏新谈》更是卓绝的散文。”
便留心这部书,搜寻经年,终于在一书摊上见到玉颜,摩挲那朴淡的封面,心热眼酸,落泪一二滴。
挑灯夜读,果然如唐公所言,系“卓绝的散文”。
文中对戏的评论,笔笔精当,句句扎实,让人觉得作者是作为一个研究旧戏的专家作行当里的评判。但其更大的魅力,却正在于他跳出戏评自身,以“舞台小人生,人生大舞台”的立足点,对现实与人生进行了批评与“鞭策”。唐公之言凿凿。
譬如对俞派(菊笙)名剧《金钱豹》的评论:
“多少年来,我们也看了不少这种活剧,妖怪作祟,社会哗然,大加检举,然而只要是‘太上老君’或‘观音’的坐骑,后来大抵无事,只有小妖颇有不少牺牲于金箍棒下。”
又譬如在《空城计》的评文之中:
“政治家是可以说谎的。然而这却并非职业。偶尔说一次谎是天才,以说谎为家常便饭的则不免为蠢才了。《空城计》偶尔一演,精彩不凡,每天都在摆空城计,即使真的‘妖道’,恐怕也要不得了也。”
所以,《旧戏新谈》真正让人会心处,是这些与史与世贴得切当的妙论。与其说它是一部剧评或散文,不如说它是一部笔锋流转、文意曲婉,然而却让人悟得明白的杰出政论。
旧戏仍在重演,“新谈”的意韵便袅然不绝。
《蛤藻集》:作家与环境的宿命

《蛤藻集》是开明书店印发的老舍小说集。计短篇六,中篇一,系在青岛写成。因临近海边,老舍常携其女在沙滩散步,随手捡一些蛤壳与断藻,一表示随意,二表示谦虚,名《蛤藻集》。
坦白地说,集子中的小说不是老舍先生卓越的小说,亦看不出老舍作品后期的风格,取蛤藻名之,可见老舍心怀的坦诚与人格的谦实,不免让人生出敬意。
读了集子中的小说,知道老舍还写过这些东西,便足矣,没有更多的评说。只是由此引发了一个题外的意想,便是作家与环境的关系。
作家与环境是一种宿命关系。
老舍注定要在北平的四合院里,写出杰出的京味巨著《四世同堂》;青岛作为他居留的驿站,只能拾捡到“蛤藻”。
梭罗因为数年孤独地居停在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才有宁静而幽深的思想巨著《瓦尔登湖》。
屠格涅夫一生漂泊不定。但无论是在彼得堡和柏林求学期间,还是日后长期的域外侨居,每年短暂的夏秋两季,他都要回到自己的庄园写作,直到他的晚年。屠格涅夫病逝于巴黎,他在庄园的大门上留下了一句话:“只有在俄罗斯乡村中,才能写得好。”
我出生在偏僻的山区小垭,那里盛产酸涩的土杏。我是嚼着酸杏长大的,有了一个好胃口,便有能力消化生活中的一切滋味。写出的文章便于酸涩中透出乐观温暖的味道。有人说,我善于忘却苦难,其实,生活本身便从来不是一个绝境,土杏再酸涩,不是还可以咀嚼一番吗?!
后来,我到了一个小城,开始感到忧伤。因为离开了原来的那个生存环境,一切皆显得隔膜。一天在集上走,看到了故乡的土杏居然卖到了小城的市面,顿然感到自己并没有走远,自己生命的根系仍潜潜地吸吮着故土之上流渗而下的养分;一颗年轻的心,便自安定于市声的烦嚣,一笔一笔地写土地上的事情,一笔一笔地探究生活之中属于本质的东西。
我心安于有土杏可嚼的环境。
有了心安的环境,便能在孤寂而温暖的灯光下,一本一本地,以欣悦之情,以无欲无怨之境,翻阅开明版的旧书,在“旧雨”中求“新知”,渐渐觉得自己也有一定的境界了,偷偷地笑起来。
来源: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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