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部落 | 扶小风:黄河源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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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部落  |  扶小风:黄河源三题

来源:绿色文学

青藏高原/河流变成了草/草变成了牦牛/牦牛变成了一切……

果囊村的才旦

风一吹,阿尼玛卿山就醒了。我也跟着醒了。

阿尼玛卿山高耸,像一位伟岸的父亲,把黄河揽在怀中。黄河从木拉寺安静地流进甘肃,没有一丝喧嚣,穿群山峻岭,跨过平坦的甘南草原,开始了它奔流到海之行。过木拉寺,柏油路到尽头,踏上起伏不平的砾石路,就进入了青海果洛。

河谷对岸的山腰上,草原盐碱化形成的沙丘,隐藏在翠绿的山峦之中。陡峭的山,被这条河冲刷了数亿年之久,嶙峋,苍老,仿佛与时间凝固在一起。盘山石路,一会出现在河谷,一会隐藏在悬崖峭壁中。拐过无数个弯,我终于看到了房屋,也看到横跨在河面上花久高速的黄河大桥。一群群牦牛,就像黑色相间的花瓣,零星地点缀在雪际线以上的山坡上。

黄河在我身边流淌,高山在我身边流动。久治县的门堂乡,就处在前方的黄河右岸。门堂,藏语意为“药草滩”。可见,阿尼玛卿山脚下的黄河岸边,遍布着种类繁多的草药,不仅仅是高原稀有的冬虫夏草。

一夜的大雪,封锁了高原。天际之间,黄河两岸,银装素裹,一眼望不到尽头。大雪封山,人们足不出户,只有不畏严寒的牦牛,依旧在雪白的草地上踱步,时隐时现在矮矮的灌木丛中。冬季里草原上的希望,似乎都寄托在蠕动的牦牛身上。旅店里,寒气逼人,我蜷缩在被窝,实在不想出门。紧紧裹住被子,抵御着寒冷。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出发。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干净得像一块偌大的蓝色琉璃。山脊上,裹着厚厚的雪,此时的雪际线,仿佛跟我的视线平行。海拔越来越高,眼前的风景越来越美。从这里,我就要进入隐秘的阿尼玛卿山腹地。最早羌人在这里游牧,“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滨于赐支,至乎河首,绵地千里”(《后汉书·西羌传》)。后来,党项人、吐蕃人,以及蒙古人相继到过这里生息。

从门堂乡往黄河上游,地图上没有路,我只能从果囊村翻一个垭口,往甘德的下藏科方向,再沿着黄河行走。果囊,意为“有黄羊的地方”,也是一个部落的名称。“矫健的骏马备上金鞍,英武的青年骑在上面。锋利的长刀别在腰里。”我想,曾经的果囊部落男子,就像藏族歌曲里唱的一样,长发卷曲,长刀佩腰,策马扬鞭在这片丰腴的黄河谷地,那是多么的威风凛凛。黄河在门堂,浑浊不堪,大雪融化后携带的山谷的矿物质,汇聚而至,形成了红褐色的河水。

门堂黄河大桥上,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石头,被时间洗礼得圆润无比。每一块石头,就像一个希望的“种子”,藏民们把这些“种子”从河道里捡到这里,长成无数个希望。桥墩上随风起伏的斑驳的经幡,像是使者,带着满心的喜悦,飘扬在滔滔远去的黄河上,哗哗的声响,荡涤在空旷的山谷中。

大久公路曾经是出门堂乡唯一的道路,花久高速通车之后,这条“大道”就破烂不堪了。刚进入门堂乡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了一群一群的骡子驼队,十分惊奇。我一直疑惑,青藏高原没有骡子,遥远的茶马古道也未经过这里,为何会有这样一个驼队,走进这人迹罕至的黄河源?前行十多公里,路边搭有一个国家电网的施工工棚。我才知晓,施工队从四川大凉山专门运来骡子,给山上的电网塔运输施工物资。草原高山,为了保护生态,避免对草原的破坏,所以才用最原始的畜力运输。

似乎,在高原,一切还是原生态。但一切又必须是原生态。

忽然,天又阴暗了下来。阴云密布的天空,就像一口黑锅,笼罩着整个黄河盆地。又下起了大雨,雨打在背包上,啪啪直响。让我的心又焦灼起来。

我径直钻进工棚里躲雨。施工的工人师傅们正在休息。狭小的工棚,挤满了床铺,只能容得一个人侧身而过。肮脏的被单,凌乱地铺在床上,污浊不堪。发霉的味道,以及汗臭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有限的空间。一位大哥匆忙给我摊开床的一角,让我坐下。他们是高原的使者,更是空中飞人,为高原架起光明之路。他们大多来自青海乐都。施工班的班组长告诉我,门堂已经是三江源缓冲区,为了草原环保,施工要求非常严格。电线的塔基完成后,草皮有破坏的地方,要恢复生态,重新种草,保持原样。骡子就是因为这样被从四川带到果洛。

雨正下得欢实,一道光劈开工棚的门帘,挤进来一个胖墩的藏族男人。男人叫才旦,二十多岁,黑黝黝的皮肤,矮矮的个头,裹着彩色的头巾,异常健谈。

工棚租住的地方,就在他家的草原上。

这雨,一直下到入夜。我被才旦邀请到他家过夜。

才旦的家,类似廓庄式的院子,崭新、明亮。廓庄式建筑,在青藏高原,主要防止野生动物袭击。院子里打了井,饮水极为方便。这样的一幢房子,政府投资了二十多万,才旦家出了几万,就可以搬进来直接入住。

才旦用牛粪生火,屋内顿时暖和许多。点牛粪用的是固体石蜡,石蜡在炉膛内,牛粪瞬间点燃。在青藏高原,牛粪是冬天的宝贝,有了牛粪,便有了光,有了火。早些时候,牧民点火用嘴吹,后来使用了简易风箱。“铁管子上按了一个开了口的皮袋子,操作者坐在地上,用两脚夹住风箱,让袋口张大灌满空气,然后,突然将两臂交叉以一种特别的技法压住左脚,猛收袋口,被灌进后压缩的空气通过铁管流出。这个动作粗看似乎简单,实际上,需要相当熟练的技巧。初学者操作时,袋口收不好空气漏出,袋子胀不起来,风箱动都不动。”这是多隆在《彝藏禁区行》中记载阿尼玛卿山腹地藏民生火的情景。

才旦去赶牛,他只养了六十多头牦牛,草场是承包别人的,每年要付一万八千元的租金。牛赶回了牛圈,才旦哼着曲子又回到屋子。他的父母在久治县城。孩子不到半岁,被媳妇带到达日县的娘家。只有才旦独自一人在山里放牛。我很惊异他家为何没有草场。才旦说,他家之前在山里,家搬到这里后,只能就近放牛。夏天转场的草场,就在黄河边,可能就是我要路过的地方。炉膛里的牛粪火呼呼地燃烧着,把我和才旦的希望同时点燃。才旦又忙着做晚饭,牦牛肉炖粉条,高压锅蒸米饭。牛粪火的火苗在炉膛里闪烁,极像一个人微笑的脸。

才旦普通话极好,这是在牧区很少见的。我们攀谈时,他说自己曾入狱四年,因为抢劫被判刑。我看着才旦泛红清秀的脸庞,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个阳光年轻的大男孩,竟然隐藏着这样的故事。花久高速公路修筑时,才旦一伙抢劫了工程队一位老板的手机和二百多元现金。那个时候,在牧区,打架抢劫都是经常发生的事。

这样的行为,让才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为了适应监狱里最基本生活,他不得不向狱友们学习普通话。在黄南州监狱四年时间,才旦学会了流利的普通话。

我竖起大拇指,夸赞才旦的普通话好。才旦狡黠地笑着说,好不说,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在牧区,基本用不到普通话。我问他后悔不后悔抢劫。才旦淡淡一笑,有一些玩世不恭,然后轻轻地说,幸亏被判刑了,如果那个时候没有被制止,我可能最后都杀人了,早就丢了命。我想起“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故事,世间诸事的好坏,似乎很难分清。我想把这个故事告诉才旦,又担心他听不懂。时过境迁,数年过往,才旦已为人父,承担起了父亲及家庭的责任,不再是那个野蛮无知的少年。他的手机里,保存着儿子刚刚满月的照片。给我看照片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分明闪烁着爱的光芒,幸福无比。

才旦的卧室,陈列着一台陈旧的缝纫机。我好奇地问他,你们家平时还会用到缝纫机?

他说,这是自己在用。在监狱的时候,学会了用缝纫机。有时间时,会给爸妈、媳妇、孩子做衣服。缝纫机连藏族女人都不会用,才旦却用得熟练自如。他拿出一件刚做好的羊皮腰带和一件婴儿的衣服,藏式花纹,里面缝着柔软温暖的羊毛。说到这些,才旦的内心又跳跃起来,津津有味地给我展示着他精湛的手艺。

卧室的墙上,贴着一张藏语表。他说,可以教我藏语,藏语是表音文字,和拼音一样,记住了单个字,然后组合起来,就会说了,我走在牧区,就能和藏民顺畅交流了。瞬间,我的心底温暖起来,忘记了躺在我身边的曾经是一个抢劫犯,他像我的亲人,像我兄弟一般。

黑魆魆的夜里,我们两个不同民族的男人躺在一起,一直聊天到凌晨。炉膛里的火苗,像一把剑,高高低低地起伏着,映着我们疲惫的脸庞。屋外的风雨依旧,像狼一样哀嚎,刮得窗子嘶嘶作响。

与大雨相逢

每天清晨,我就像太阳一样,充满活力和力量。

终于,雨停了。天刚蒙蒙亮,我就出发,尽管还是阴天。早餐吃了一包馒头片,从河道的洼地拐到路上,突然有些喘气,似乎有了高反的症状。上坡到半山腰,看到黄河河谷里旖旎的风景,心情舒展许多。远处几户人家的房子,像火柴盒一样镶嵌在河道里,白色的帐篷,绿色的草地,彩色的经幡,袅袅升起的炊烟,让我看到了人间烟火,恐惧顿时被驱赶而走。

这是甘德县下藏科的江千村。藏科是藏族部落的名字。顺着山腰,一直下到河谷,身旁的风景在游动,我已无暇顾及这些令人荡涤心灵的美景。走到高架桥处,又开始下雨。无奈只能蜷缩在桥下。淅淅沥沥的雨,像一根根丝一般,从高架桥上落下来,如关中平原上晾晒的挂面。黑云渐渐汇聚至黄河河谷,乌压压的一片,好像走进了世界末日。

远处河道里还有一处国家电网的工地。我穿上雨衣跑了过去,喊了半天,工棚的帐篷敞开着,竟没有一个人。在帐篷前的塑料大桶边洗了洗自己污浊的脸。从门堂乡出来,就一直没有洗过脸。门堂的旅店里水缸的水,绿藻丛生,只能用来冲厕所。路上倘若要洗脸,就用湿巾擦擦,或者直接到黄河边,用冰冷的河水。顺道在水桶打了一些水,这样至少在路上可以洗漱了。

十一点多,工人们陆陆续续返回来,看到狼狈不堪的我,喊我到工棚里避雨。此地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只留下了七八个人在检修,等待项目最终的验收。在黄河源两岸,除了乡镇通电之外,零散的村子只能用最原始的太阳能板发电。电对于在阿尼玛卿山腹地里的藏族百姓,依然十分奢侈。现在,我眼前的这些穿着简朴的工人们,在草原上连接希望,给黄河源百姓带来了光明。

施工队里的工人,大多是青海海东人。每个人的脸庞,都泛着高原红,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高空作业的蜘蛛人是一个四川小伙,由于四川工友撤离,做饭的师傅离开,吃饭对于他就成了最头痛的问题。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现在的厨师是青海人,平时极少做米饭,所以他只能啃干馒头。在高原,味蕾上的煎熬对于这位穿行于四千米塔线之间的“蜘蛛人”来说,比身体上的折磨更痛苦。

去山上干活的工人们,每天清晨各自带着馒头和鸡蛋。午餐时就在山头干啃馒头和鸡蛋。野外施工,都在山脊或山顶,根本无法回工棚吃饭。往返不仅浪费时间,还要攀山越岭。最高的电塔,在海拔近五千米处。

一位姓杨姓大哥,诙谐幽默,看到我后戏谑说,待在这里,人都要疯了。三月中旬刚来的时候,黄河还结着厚厚的冰,可以上去溜冰。开始觉得新奇,时间久了就无聊了。这辈子我就来这里一回,以后再也不来高原了,被饿怕了!不怕你笑话,真的饿怕了!说话间,工棚里的灯亮了。杨大哥赶紧拿起手机充电。你看看,手机充电都这么难,午饭发一阵电,就只能充一会儿。山里没信号,手机就是一块砖头。

与他谈话,我感到无比亲切,一股暖流抵达心窝。帐篷里突然飘来浓浓的香味,我馋得直流口水。要开饭了。厨师大哥给我打了一大份的炒菜——炒茭瓜和青椒炒肉,还有两个油炸的面团。这一路上,吃了很多次别人施舍的饭菜,我就像一个乞丐。朋友嬉笑说我这一路吃的“千家饭”,会长命百岁。但这是从唐乃亥水文站出来之后,我第一次在一个流动单位食堂里吃饭,和一帮在高原上施工的工人师傅们。黑黑的厨师大哥,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拿着碗,笑着说,不够吃再打,你是行路人,要吃饱饭。不想走,晚上就和我们住一起,明天再出发。

雨渐渐小了。乌云散尽,河谷里亮了起来。吃饭的时候,年纪稍大的巩师傅说,你千万不要在山上挖虫草。前一阵子,我们工地上的一个小伙子在塔基周围挖了两根虫草,被牧民发现,罚了六千元。两根虫草,每根三千,天价呀,要命了。其实,从某种意义而言,这是对于草山的保护,防止外人的侵犯。

雨停之后,我继续前行。东柯曲和黄河在这里交汇。从这里,沿着黄河,往岗龙乡,我要绕道到东柯曲的桥上,再拐回到黄河边,这样来回要多走十五公里。我多么希望是夏天,可以从东柯曲游到对岸。

下了雨,东柯曲里涨了水,浑浊不堪。东柯曲是从阿尼玛卿山南麓里布卡沟由雪山融化形成的河流,最终汇入黄河。江千村黄河边很多牧民的房子,大多都无人居住。一户人家的墙头上,放着一个巨大的牛头,两角高耸,与河山浑然一体,原生态的膜拜,让我瞬间感受到这种原始图腾的力量——一股来自大自然涌动的力量。

远处山脊上施工架电线的“蜘蛛飞人”,他们的身影,就像一只只移动的蚂蚁。往前,大雨又至。河道、山谷间瞬间乌蒙蒙一片。这样的恶劣天气,大雨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停止。在甘南草原上,我被这样的天气蹂躏了许久。大雨、风雪,最后是冰雹。穿着雨衣,行走在泥泞的路上,路边有一处村庄,叫恰不将。寻找有冒着烟的房子,想进入牧民家避雨,一位藏族女人茫然地看着我,示意我到屋檐下避雨,她不停地询问我,但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言语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男人骑着摩托车回来,我拿出身份证给他看。他狐疑地看着,然后指着我的背包,好像问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我打开包,让他看看衣物、睡袋和帐篷。雨淋湿了衣裤,冻得我瑟瑟发抖。女人开始用牛粪生炉子,男人瞪了女人一眼,然后给我摆摆手,示意我马上离开。我向女人笑笑,感谢她让我在屋檐下避雨。她的表情十分窘迫,带着万分歉意。

继续冒雨前行。路边大簇的不知道名字的紫色的花,被大雨浇灌的凌乱地缩在草丛中。黄河被乌云笼罩,山也被乌云削去山头,根本看不见路。在泥泞之中,我只能听到自己脚步踩着路面的声音。百无聊赖地走到暮色临近的时候,看到路侧山崖下有一处空房。一间坍塌,另一间还算完整,门却开着。这是一座牧民储存牛粪的废弃房子。里面收拾得十分干净,墙上挂着十世班禅的像。看出来这家主人一定是十分干净利索的人。屋子中央,留有一个火炉。我终于长长地缓了口气,不用再前行,至少今夜,可以住在这里。有时候,一座房子,就是充满希望的家,哪怕是一座废弃的房子。外面的雨依旧滂沱,偶尔夹杂着冰雹,打得草地哔哔直响。我在门口眺望许久,没有看到一个人,河谷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的一座帐篷里,透出依稀黯淡的光,让我这个身置草原的闯入者,有些许安慰。

气罐炉发出嘶嘶的声音,小锅里的方便面散发着浓浓的香味。我在吃晚饭的时候,一位赶牦牛回来骑着马的大哥过来,告诉用屋子里的牛粪生炉子,让衣服干起来。炉膛里的牛粪点燃后,冒出可爱的火苗,一颤一颤,屋子里瞬间暖和起来。在高原,这个不起眼的家伙,却成了人们生存的依靠。“有了牛粪,就有了火。有了火,就有了希望,就有了一切。”这是草原上生活的藏族同胞们世世代代的期望。

这一夜,我在恰不将一座被牧民废弃即将坍塌的房子里,燃着旺旺的牛粪火,钻在温暖的帐篷里,感受着别样的温暖。1984年秋天,王力雄漂流黄河到这里时,遇到一个四川的羌族男人叫杨宗魁。杨宗魁的父亲与舅舅都从黄埔军校毕业,是民国时期羌族的军事首领。新中国成立后杨宗魁独自逃到恰不将当了木匠,娶了个藏族女人,娶妻生子,与外界不再联系。“文化大革命”时期,杨宗魁白天是个干活的文盲,晚上却抱着收音机一直听。我甚至在想,自己住的这个破屋,会不会是杨宗魁当年留下来的。

德昂洒智

吉曲河与黄河交汇处,滋养了一个古老的藏族部落——德昂部落。

最早时候,果洛三部落之一的阿什姜贡麻仓头人丹增的儿子阿什姜尕日麻,在德昂湖边修筑碉房居住,取名“德昂仓”。后来,尕日麻妾的次子才让东珠,在黄河渡口修筑碉房居住,称为“德昂热布卡达哇”,即住渡口的德昂仓。现在的德昂寺,就是德昂部落修筑的寺院。

“阿昂尖措将特制的竹笔在浸满墨汁的刷子上轻轻一润,一个个清隽的藏文字母便从笔尖流出,整齐流畅,仿佛印刷一般。”这是德昂寺流传至今已两百余年的藏族书法德昂洒智。德昂是地名,洒是这种书法体创始人洒安旦增名字中的首字,智是藏文书法的含义。处在青藏高原的藏族百姓,给予每一个美好事物的起源都赋予了神话般的意境,德昂洒智也不例外。相传在8世纪吐蕃赤松德赞时期,有一位博学的藏族大师名叫白如扎纳,他奉命前往康巴弘扬佛法,到达德昂时,被奔流不息的黄河以及麦多唐贡玛峡的雄壮巍峨吸引,于是将手中的神笔抛向了空中。白如扎纳希望后世有人得到这支笔,将书法传承下去。这样,德昂就有了书法的缘起。到18世纪,那位名叫洒安旦增的书法家,成为第一位“捡到”白如扎纳神笔的人。他博采众长,自成一派,形成了如今独具一格的德昂洒智书法。

我看过第七代传承人查·巴智老人书写德昂洒智时的照片。他坐在草地上,左臂压着一张黝黑垫板上的纸张,手心攥着小小的墨盒,右手握着尖尖的竹笔,目光专注,聚精会神地盯着纸面。透过这张照片,我们可以想象,查·巴智老人用竹笔轻轻蘸着墨汁,在沙沙声响中,一排排遒劲圆润、清隽雅逸的藏文跃然纸上,整整齐齐,宛如刻板印刷的一样。

这是力量和坚守的书写,也是文化与思想的书写。一支竹笔,就像一把刀,将虔诚与膜拜雕刻在纸上,熠熠生辉着草原的文明。在黄河源,这样宛如雕版印刷隽秀的文字,被永远定格在经卷和史册之中。

在曲格寺,我第一次看到藏文书法的笔。喇嘛丹巴尖错的笔筒里,装着数根大小不一竹子制成的笔。一头扁平,一头削尖。丹巴尖错告诉我,扁平的一头用来写字,削尖的一头用来搅拌墨盒。这些竹笔,都是书者自己用野生竹子,根据书写需要手工制成。为了使竹笔变得光滑,甚至要涂上牦牛骨髓或新鲜的酥油。

写德昂洒智的纸,也十分考究。在退化的草原上看到的让人们厌恶的狼毒花,它的根,却成了制作藏纸的原材料。用狼毒花根制作的纸张有毒,不会遭受虫蛀鼠咬,而且纸张异常结实柔韧。很多藏文典籍能够保存千年之久,大致也是这个原因。似乎,在青藏高原,文明的载体被寄予一种令草原荒漠灾难性的警示的植物,是我们始料不及的。狼毒花,能够在生死的边界怒放,而写上藏文书法的纸,却被赋予了新的生命。

“笔墨纸砚”是中原书法的文房四宝。写德昂洒智的墨,由书写者自己手工制作。将松脂燃烧后的烟垢,采集后研磨,加上麝香与冰片,形成独特的藏墨。这样制作的墨,经久耐用,永不褪色。所以,查·巴智老人笔端流淌出来的文字,带着清新的香味,也带着浓浓的油墨味。

德昂洒智——发源于黄河源的古老艺术,依然熠熠生辉。

(选自《延河》下半月刊2025年3期)

扶小风现居山东青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天涯》《湖南文学》《青岛文学》《延河》《青海湖》等。曾获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孙犁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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