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与杜甫重逢

《长安三万里》青年杜甫

当我想写一位与春天有关的诗人时，第一个想到的，是杜甫。

叶嘉莹说，晏几道可以是个名家，但杜甫一定是个大家。这样的评价不仅仅因为杜甫在诗歌创作上的技巧、造诣和成就，更因为他是一个真正有家国情怀的诗人，一个有“士”的情操和品格的诗人，一个对国、对家、对亲人、对友人、对众生，怀着深情厚爱的诗人，一个拥有丰美的生命意趣和不死的生命热情的诗人。

品读杜甫在安史之乱（公元755年—公元763年）期间春天写的诗，读到的，不只是深邃、醇厚的诗歌之美，也是高贵、博大的人格之美。

公元757年的春天，杜甫写下一首悲伤的诗。

春 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公元756年，长安在安史之乱中沦陷。逃难中的杜甫听闻唐肃宗在灵武即位，立即安顿家小，前去投奔肃宗，途中为叛军俘获，带到长安。公元757年，他写下来这首《春望》，镌刻了这个最悲伤的春天。

杜甫对国家和人民，有一种真挚诚恳的忠爱和关切之情。这首《春望》，忧国难，念家人，伤时节，悲己身，忧愤沉郁，悲凉蕴藉，用字“坚而难移”，每一个字都如此鲜明、恰当、力量精准。国破了，春天失去了生机和光彩，本该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的长安，徒留残垣断壁，连花开和鸟鸣这样欣喜欢悦的事情，都越发令人心中惨痛。当我们吟诵“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隔着千年的光阴，仍然能真切地感受到杜甫满腔的悲愤和沉痛，感受到他对国家和河山的痛惜眷爱之情。能将最正统的家国之情写得如此深刻、热切、打动人心，是诗的魅力，更是杜甫伟大情感和人格的魅力。

《长安三万里》青年杜甫

公元759年的春天，杜甫写下一首温暖的诗。

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儿女罗酒浆。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公元759年3月，九节度之师溃于邺城，杜甫回华州时经过奉先县。访问了居住在乡间的少年时代的友人卫八处士。这首诗情意深重，却又明白如话：没想到二十年了，我还能来到你的家。当年你还没结婚呢，如今都儿女成行了，一个个懂事又可爱，亲切而有礼。你催孩子们去备酒，冒着夜雨剪来的春韭肥嫩鲜香，刚煮出来掺了黄粱的米饭格外香甜。你说见一面实在不容易，一喝就是好多杯。多少杯也仍然不醉，这就是故人之情啊！今晚就好好共饮吧，明日一别，再相见又是何日呢？这烛光融融、与故友相会的一夜，是多么令杜甫留恋和珍重啊！他以悲欣交集的笔触，写出了世事茫茫中的情谊，苍凉基调之上的温情，乱世中甜美而珍贵的和平。这首诗沉郁浑朴，低回深婉，像一杯佳酿，醉人的不只是那份酒意，更是那份历尽沧桑的情意，那份温厚质朴的暖意，那份乱世中的人情之美。

公元761年的春天，杜甫写下欢欣美好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

杜甫一生颠沛流离，但只要有片刻安宁，就能发现生活中的美。他是一个对美敏感的人。公元761年，杜甫在成都，草堂初成，他正好50岁。这个春天，花事格外盛大，爱花惜花的杜甫，在春光里日日流连。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面对满树桃花，杜甫爱不自胜，喜不自胜，不禁傻傻地问：到底爱深红的呢还是爱浅红的呢？

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

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

花一旦盛开就会纷纷凋落，所以还没有开的那些嫩蕊，可要商量着斟酌着慢慢地开啊。对花的 一片爱怜之心，从诗句中溢出来了。杜甫在春天留下的名句实在太多了。“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画面明丽清新，对仗工整巧妙，宁静美好中生机勃发，情趣盎然。“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诗句的清丽工致不说，最难得的是杜甫有着一颗活泼热情的诗心，笔底春意骀荡，令人如沐浴在春日的暖阳熏风中。

正是对春天的热爱，对生活中一切诗意、情趣、美好的敏感和热爱，使得杜甫对国家、对河山、对苍生百姓亲人朋友的爱更有血有肉、真实可感。

公元763年的春天，杜甫写下一首喜悦的诗。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763年春，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兵败自缢，延续七年多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了。杜甫喜闻蓟北光复，想到可以挈眷还乡，喜极而涕，写下了这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我们想象着杜甫对着妻儿讲述捷报，手舞足蹈，惊喜欲狂的神态，也不禁和他同喜。“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教科书里的杜甫总是沉郁悲伤忧心愁苦，满面风尘形容憔悴，其实那并非真实立体的杜甫。请看，这首诗中的杜甫，是何等飞扬洒脱啊！历代诗论家都极为推崇这首诗。《杜诗集评》称此诗“转宕有神，纵横自得，深情老致，此为七律绝顶之篇”。《读杜心解》中称赞它是杜甫“生平第一首快诗”。

学生时代，觉得杜甫满心都是苍生和天下，永远都在忧国忧民，可敬固然可敬，但可亲可爱就差了几分。现在想来，当年真是读诗太少，太不懂杜甫。“白日放歌须纵酒”句，足见杜甫之可爱，“却看 妻子愁何在”句，足见杜甫之可亲。与更多的诗人爱写红颜知己不同，杜甫的诗歌里面，频频出现他的妻儿和家事。“遥怜小儿女，不解忆长安”“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他可能是史上最怜爱妻儿、热爱家庭的诗人。

杜甫是一个深情的人。他对天下苍生，对妻子儿女，对朋友知己，都怀着深挚恳切的情意。多么幸运，我们拥有这样一位伟大的、深情的诗人，并且，在美好的诗句中一次次与他重逢。

原文首发于《时代邮刊》第479期

2025年3月·新中年

编 辑 |胡晨曦 审 核 | 李 玲 终 审 | 黄 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