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雨季的雨,像是被谁拧开了水龙头,没完没了地下了十七天。张无业和许亚珍租的小出租屋里,墙角的墙皮被泡得发胀,深色的水痕像张扭曲的地图,正一点点往墙面上爬。
许亚珍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婚纱店的宣传册,指尖把铜版纸的边缘都捏得起了毛边。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把这样的册子带回家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无业,下周六咱们去看看这家婚纱店吧?王姐说店里有独家设计师,款式可好看了……”
张无业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显示器发出的蓝光映得他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他头也不回,只是含糊地应了声:“这季度报表还没做完,以后再说。”
雨滴砸在空调外机上的声音突然变得刺耳。许亚珍盯着他后脑勺翘起的一撮头发,想起上个月张无业生日,她特意精心打扮,还买了生日蛋糕,在他公司楼下从傍晚等到深夜,最后只等到一条冷冰冰的“你先睡”短信。此刻那撮头发随着他打字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极了一株无人在意,却又倔强生长的野草。
“工作工作,你眼里就只有工作!”许亚珍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宣传册“啪”地摔在茶几上,震得旁边的马克杯翻倒,褐色的茶渍瞬间在婚纱样图上晕开,模特原本甜美的笑脸变得扭曲。“我们到底还结不结婚了?”
张无业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来,鼠标线在桌沿绞成了死结。他眼下两道深深的泪沟,是长期熬夜留下的痕迹。他语气里满是疲惫和不耐烦:“我每天加班到凌晨,不就是为了多攒点钱付首付?你能不能别这么不懂事,别闹了!”
“我闹?”许亚珍的声音陡然拔高,吓得窗外避雨的麻雀扑棱棱飞走。她快步走到墙边,指着挂历上用红色马克笔圈出的日期,那颜色已经褪得很浅,“订婚都半年了,你连一天时间都抽不出来陪我去看婚纱!”
争吵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张无业扯领带时,一颗纽扣崩飞,滚到电视柜下,和去年圣诞夜摔碎的玻璃球躺在一起。当许亚珍喊出“分手”两个字时,她清楚地看到张无业的瞳孔猛地收缩——就像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她被突然爆开的爆米花吓到,他露出的那个惊慌又心疼的表情。
“分就分!”张无业一脚踢翻了垃圾桶,外卖单据像雪片一样飞出来。最上面那张是许亚珍最爱吃的酸菜鱼订单,备注栏里还写着“少放辣,她胃不好”,那熟悉的字迹此刻却刺痛着她的眼睛。
门被狠狠摔上的瞬间,挂在玄关的捕梦网剧烈摇晃起来。这个捕梦网是他们去云南旅游时买下的,当时卖东西的老奶奶笑着说,它能过滤掉所有噩梦。许亚珍蹲在地上收拾行李,发现行李箱的轮子还是坏的——这个问题从去年就说要修,却一直拖到了现在。
雨终于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进屋子,照着茶几上融化到一半的巧克力。那是张无业上周特意买的,许亚珍生理期时总爱吃这个牌子。现在巧克力表面结出了白色的霜花,像极了一段还没开始绽放,就提前苍老的爱情。
分手后的第三天早晨,许亚珍的父母突然找上门。母亲摸着出租屋发霉的墙纸,眉头皱成了一团:“隔壁李阿姨介绍的那个公务员多好,工作稳定,单位还分房子。”父亲则把相亲对象的照片一张张排在茶几上,照片背景里的机关大楼看起来庄严又气派。
相亲对象叫陈明,确实挑不出什么毛病。和他约会时,他会贴心地给许亚珍拉椅子,记得她不吃香菜,手机屏保用的都是他们的合照。婚礼那天,许亚珍坐在化妆间,望着镜子里穿着婚纱的自己,突然想起以前和张无业逛宜家,两人为了将来小孩房刷什么颜色,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还是用猜拳决定的场景。
婚后的日子过得规规矩矩,却也平淡得像复印机里吐出的文件,每张都一模一样。陈明每天七点准时起床,七点半出门上班,就连夫妻生活都固定在周五晚上。许亚珍在阳台上种的多肉总是养不活,就像她心里的某块地方,正在慢慢枯萎。
张无业的消息,是从共同好友那里听说的。分手后,他辞了职,开始满世界跑。朋友圈偶尔更新,发的都是险峻的雪山、古老破败的城墙。有一张照片里,他站在悬崖边,冲锋衣被风吹得鼓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气球。
十年后的一个周二,许亚珍在超市买洗衣液。导购员热情地推荐旁边的登山绳:“这款承重特别好,很多登山爱好者都买。”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标签,突然想起张无业以前总说,等攒够钱,一定要去挑战K2峰。
就在她恍神的瞬间,一辆失控的轿车冲向路边,购物车被撞得飞了出去。许亚珍最后的意识,是听见自己的头骨撞上护栏发出的脆响。
昏迷中的许亚珍,陷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她回到了和张无业分手的那个雨夜,但这一次,她清晰地闻到了张无业身上熟悉的须后水味道。当“分手”两个字即将说出口时,她突然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茧——那是他长期握笔留下的,以前他总笑着说,等求婚时,有这个茧,戒指戴上才更合适。
“我们……好好谈谈吧。”许亚珍的声音发颤,像是泡在醋里,又酸又软。张无业愣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像是硬生生咽下了一颗带刺的果实。
两人坐在掉皮的旧沙发上,中间放着那本沾了茶渍的婚纱册。许亚珍轻声说起,其实自己偷偷去量过三次手指尺寸;张无业则红着脸承认,每次路过珠宝店,他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钻戒。说到以后孩子的眼睛要是像许亚珍就好了,张无业突然单膝跪地,用易拉罐拉环当成戒指,向她求婚。
梦里的婚礼在一大片向日葵花田里举行。张无业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装,致辞时紧张得把“相濡以沫”说成了“相濡以抹”,逗得宾客们哈哈大笑。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五岁时迷上了恐龙,张无业就把客厅布置成了“考古现场”,许亚珍总能在沙发缝里找到儿子藏的塑料化石。
美梦越是美好,醒来时就越让人痛苦。许亚珍在ICU病房里缓缓睁开眼,呼吸面罩上满是凝结的水珠。陈明趴在床边打盹,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锁屏壁纸是系统自带的蓝天白云,她从来没见过这张壁纸。
护士来换药时,叹了口气说:“昏迷的时候,你一直在哭。”许亚珍摸了摸枕头,上面一片潮湿,她分不清那是汗水,还是泪水。窗外的梧桐树正在落叶,一片黄叶飘到玻璃上,像一张被人遗忘的便签。
张无业的死讯,登在了报纸社会版的角落里。新闻说他登顶后遭遇雪崩,搜救队找到他时,发现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许亚珍盯着报纸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他比记忆中瘦了很多,眉骨上的疤痕还在——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骑车时,摔倒留下的。
葬礼在郊外的墓园举行。许亚珍穿着十年前张无业送她的蓝裙子,站在人群最后面。当牧师说到“一生挚爱”时,她迎上了张无业母亲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谅解,只有一种望不到底的疲惫。
在整理张无业的遗物时,人们发现了一个防水袋,里面装着许亚珍曾经写给他的所有明信片,最新的那张邮戳显示是出事前一周。明信片背面写着:“超市看到你爱喝的汽水出了新口味。”字迹被水晕开了,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思念的泪水。
最让许亚珍心痛的,是张无业钱包夹层里的照片。那是他们大四时拍的,照片里许亚珍穿着学士服,开心地骑在张无业肩上,两个人笑得灿烂,仿佛拥有了全世界。照片背面,是张无业熟悉的笔迹:“如果当时我们都没那么倔强……”省略号拖得很长很长,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从墓园回家的路上,许亚珍路过了当年和张无业住的出租屋,现在那里已经改成了奶茶店。她走进去买了一杯珍珠奶茶,奶茶甜得发腻。年轻的店员热情地推荐:“我们招牌是‘前任眼泪’,要不要试试?”
后来,陈明提出了离婚。那天是圣诞节,他指着书房抽屉里的抗抑郁药,又翻出许亚珍的手机,相册里全是同一个男人的背影照。“十年了,”他摘下婚戒,放在茶几上,“你从来都没真正属于这个家。”
如今,许亚珍住在一个海边小镇,开了一家小小的烘焙店。店里的招牌产品是酸味巧克力,很多客人尝过都说,那味道像极了眼泪。每天傍晚打烊后,她都会沿着防波堤散步,看着夕阳把海浪染成金黄色,就像在某个平行世界里,某个人被风吹起的那件冲锋衣的颜色。
小镇上的孩子们传言,每当月圆之夜,面包店的老板娘就会朝着北方点亮一盏灯。那灯光很微弱,可在海面上却格外清晰,像一颗固执的星星,更像是一份永远等不到回应的,迟到的告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