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主任,请您……等一下!”
陈晓芸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带着一丝哀求,断续地从手术台上飘出。
两个孩子刚刚被平安取出,李主任正要为她缝合剖腹产的伤口。
“别担心,手术已经很顺利了。”
他语气温和,试图安抚这位筋疲力尽的产妇。
陈晓芸却泪流满面,固执地摇头。
“不是……我感觉……肚子里还有动静!
我怀了他们九个多月,这种感觉我不会认错!”
李主任的眉头微微一紧,像是被这句话勾住了思绪。
他放下手中的缝合针,沉默片刻,最终决定再检查一次。
他示意护士将手术室内的无影灯全部打开,刺眼的白光瞬间填满每一个角落。
当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陈晓芸敞开的腹腔时,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他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无影灯的光芒如冰冷的刀锋,将手术室内的每一寸空间切割得纤毫毕现。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金属器械在托盘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生命的仪式伴奏。
陈晓芸躺在手术台上,绿色无菌布将她的视线与身体隔绝,她只能仰望头顶那片刺眼的白光,以及周围医护人员露在口罩外的那一双双冷静的眼睛。
01
她今年四十二岁了。
在这个年纪,在她们那个小县城里,同龄人的孩子大多已经上了初中,甚至开始叛逆,而她和丈夫张志强却为了一个孩子,苦苦追寻了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的婚姻,像一场漫长的跋涉。
陈晓芸的思绪在麻药的作用下有些涣散,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她想起刚结婚时,她和张志强挤在县城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日子清贫却充满希望。
张志强总爱搂着她,憧憬地说:“芸芸,咱们的孩子,会不会跟你一样,眼睛那么亮?”
她会笑着推开他:“肯定得像我,像你那大饼脸可不行。”
那时的天空,总是湛蓝如洗,生活仿佛有无限可能。
可日子一年年过去,她的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
婆婆的眼神从最初的殷切期盼,渐渐变成了失望,甚至带上了一丝冷漠。
每次家里来亲戚,婆婆总是热情地逗弄别人的孩子,嘴里说着“多俊的小家伙”,眼睛却像刀子一样剜向陈晓芸的肚子。
那种眼神,藏着无声的责问。
陈晓芸不敢反驳,只能默默躲进厨房,假装忙碌。
县城里的闲言碎语更是如影随形。
她在菜市场买菜时,总能听见那些三姑六婆的窃窃私语,话里夹枪带棒,句句刺心。
“老张家这是没福气,娶了个不会生的。”
这话像烧红的铁签,狠狠扎进她的心窝。
无数个深夜,她躲在被窝里无声地哭,泪水浸湿了枕头,却不敢让身边的丈夫听见。
张志强是个老实人,在建筑工地做泥瓦匠,嘴笨,半辈子也说不出一句花言巧语。
每次看到她偷偷抹泪,他只会默默走过来,用那双因常年搬砖而布满老茧的手,将她紧紧搂住。
“芸芸,别怕,有我在。
咱再试试,总会有希望的。
实在不行,咱不要孩子也行,我只要你。”
陈晓芸知道,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谁都渴望一个孩子。
为了这个希望,他们跑遍了县城和省城的医院,中药、西药、偏方,试了个遍,家里院子里堆满了熬药的渣滓,苦味几乎渗进了生活的每一道缝隙。
家里的积蓄像流水般花光,亲戚的钱借了个遍。
最后,他们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又厚着脸皮向张志强的远房表哥借了一笔钱,才凑够了到省城这家医院做试管婴儿的费用。
那是一笔天文数字,是他们这个普通家庭的全部家底,也是他们最后的赌注。
当医生拿着化验单,告诉他们试管成功,而且是龙凤胎时,夫妻俩在医院走廊里愣了半晌。
张志强一把抱住她,两人像孩子一样抱头痛哭,泪水里夹杂着喜悦,也带着巨大的压力。
龙凤胎,意味着双倍的责任,双倍的奶粉钱、学费和未来。
但对陈晓芸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能当母亲,只要能让张志强挺直腰杆,一切都值得。
“产妇血压130/85,心率92,生命体征平稳。”
麻醉师的声音平静而专业,将陈晓芸的思绪拉回现实。
李主任是医院妇产科的权威,年近六十,鬓角微白,眼神却如鹰般锐利,手术刀在他手中仿佛有生命,精准而从容。
他扫了一眼监护仪,沉声说:“准备手术。”
02
手术刀划开皮肤的瞬间,陈晓芸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丝牵扯感,像有人在她体内进行一场精密的作业。
她咬紧嘴唇,冷汗从额头滑落,双手紧紧攥着手术台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手术室外,张志强在走廊尽头焦躁地踱步。
他穿着一件特意翻出来的旧夹克,袖口有些磨损,脚上的皮鞋也早已褪色,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咯噔”声。
他的手心满是冷汗,不停地在裤腿上擦拭。
他几次想凑到手术室门前,耳朵贴着门缝听动静,可厚重的铅门隔绝了一切。
他只能盯着门上方那盏刺眼的红灯,低声祈祷:“老天保佑,保佑芸芸和孩子平安……”
时间像凝固的胶水,每一秒都漫长得让人窒息。
突然,手术室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啼哭,像是划破夜空的雷鸣。
张志强猛地僵住,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般。
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年轻护士探出头,笑着喊:“恭喜!第一个出来了,男孩,六斤二两,特别健康!”
张志强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张着嘴想笑,却只发出断续的哽咽声,拼命点头:“好……好……”
没过多久,又一声啼哭响起,略显微弱,却同样充满生命力。
护士再次探头,笑容更盛:“又一个!女孩,五斤一两!龙凤胎,母子平安!”
张志强激动得瘫坐在地上,背靠冰冷的墙壁,肩膀剧烈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
手术室内,气氛从紧张转为轻松。
医护人员的脸上都露出笑容,年轻医生忍不住赞叹:“李主任,您的技术真是神了!龙凤胎,足月,手术还这么顺利!”
李主任摘下沾血的手套,扔进垃圾桶,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产妇底子不错,这手术是她自己的功劳。”
对于一个四十二岁的高龄产妇来说,一次性剖腹产下龙凤胎,两个孩子都足月且健康,堪称奇迹。
护士们麻利地为两个新生儿清理羊水、称重、打上脚印,用柔软的襁褓包裹好。
一个老护士将两个孩子抱到陈晓芸面前:“看看你的宝贝,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可漂亮了。”
陈晓芸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落在两张皱巴巴的小脸上。
他们的眼睛紧闭,小嘴微微张合,像在梦中吮吸着什么。
十五年的等待、委屈、痛苦,在这一刻化作泪水,无声滑落。
“谢谢……谢谢你们……”
她声音嘶哑,费力地说。
李主任开始清理工作,仔细检查子宫,确认胎盘完整剥离,无残留物。
“清理完成,准备关腹。”
他对手术助手下达指令。
手术团队进入收尾阶段,医护人员一边工作,一边低声讨论这两个孩子,猜测谁像爸爸,谁像妈妈。
助手递上缝合针,李主任调整无影灯的角度,正要开始缝合子宫切口。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手术布后传来:“李主任……等一下……”
03
声音细若游丝,几乎被器械碰撞声掩盖。
麻醉师最先听到,俯身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李主任也停下动作,隔着布帘问:“有什么问题?麻药失效了,觉得疼?”
他认为这是正常现象,子宫收缩可能引发牵扯痛。
陈晓芸虚弱地摇头,声音颤抖却坚定:“不是……我感觉……肚子里还有东西在动。”
这话一出,手术室瞬间安静。
刚才的轻松气氛被打破,所有人停下动作,面面相觑,眼神中带着困惑和不安。
沉默中透着一丝让人心悸的压迫感。
李主任皱紧眉头,放下缝合针,绕到陈晓芸头边,俯身看她。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布满冷汗,但眼中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
“你说什么?”
他语气平稳,试图安抚她。
“我感觉有东西在动。”
陈晓芸一字一句地重复,声音微弱却坚定。
她说完,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紧张,产生了幻觉。
毕竟,两个孩子已经出生,B超也多次确认是龙凤胎。
“可能是子宫收缩。”
李主任恢复专业口吻,“刚生完孩子,子宫会收缩恢复,有时感觉像有东西动,很正常。”
“不是!”
陈晓芸立刻否定,泪水再次涌出,带着哭腔,“宫缩我认得,是那种发紧的疼。
但刚才……不是疼,是像胎动,像有东西在我左边顶了一下。”
李主任的表情变得凝重。
他看向助手,助手茫然摇头。
他再次看向陈晓芸,目光如刀,语气严肃:“你确定?”
“我确定。”
陈晓芸的声音虽小,却透着母亲的直觉,“我怀了他们九个多月,这种感觉我绝不会错。”
手术室陷入死寂,所有人看着李主任,等待他的决定。
产妇的主观感觉有时并不准确,尤其是在麻醉和紧张状态下,幻觉很常见。
术前B超反复确认了龙凤胎,手术中他也亲自检查了子宫,未发现异常。
从科学角度看,她的肚子里不可能还有东西。
但一个母亲的直觉,有时比仪器更敏锐。
李主任深吸一口气,职业责任感压倒了理性判断。
“我再检查一次。”
他的声音低沉却坚定。
助手递上新手套,李主任仔细戴上,确保没有一丝破损。
他回到手术台,示意护士打开所有无影灯。
刺眼的白光倾泻而下,照亮腹腔的每一个角落。
他将手伸进陈晓芸的子宫腔,动作缓慢而谨慎,指尖如雷达般探查每一个褶皱。
陈晓芸屏住呼吸,盯着天花板,试图从医护人员的表情中捕捉线索。
时间仿佛被拉长,手术室里只有监护仪的滴答声和李主任的呼吸声。
他的表情从平静转为专注,眉头越皱越紧。
突然,他的手在子宫左后壁停住,一动不动。
助手察觉到异常,低声问:“李主任,发现什么了?”
李主任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全在指尖。
他的脸色逐渐变化,从专注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汗珠从他额头渗出,在无影灯下闪着光。
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呼吸急促。
突然,他像被电击般猛地抽回手,带出一串血珠,溅在无菌布上,如雪地红梅。
所有人都被这动作吓了一跳。
李主任的脸色煞白,毫无血色,眼中透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
手术室内的空气仿佛被无影灯的强光冻结,每一双眼睛都紧紧盯着李主任,等待他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手套上沾着的血迹在刺眼的白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像一幅诡异的画作。
“李主任,您……您到底看到什么了?”
助手的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带着一丝掩不住的颤抖,仿佛怕惊动了某种未知的存在。
04
李主任的眼神依然停留在陈晓芸敞开的腹腔内,像是被某种不可思议的景象牢牢钉住,动弹不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震惊中抽离,低声对助手说:“准备术中B超探头,我需要立刻确认。”
助手愣了半秒,随即转身从器械台上抓起便携式超声仪,动作匆忙却小心翼翼,递到李主任手中。
其他医护人员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手术室内的气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没人敢出声。
陈晓芸躺在手术台上,下半身被麻醉固定,毫无知觉,但她的心却像被无数根细针刺着,紧张得几乎要炸裂。
她盯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白光,试图从李主任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中揣测答案,但那片光幕让她什么也看不清。
“芸芸,别怕,可能是我的错觉……”
她心里默念,试图安慰自己,但那种胎动的感觉却像烙印般清晰,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