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团建爬山的那个下午,我走在队伍最后,小心扶着体力不支的董事长。
前面不时传来压抑的笑声。“瞧这马屁拍的,山路都变仕途了。”
“人家这才叫有眼力见儿。”
我抿紧嘴唇没说话,只盯着脚下被晒得发白的石板路。
下山时,那些目光更放肆了。
怜悯的,嘲弄的,等着看笑话的。
部门经理拍我肩膀:“小沈啊,今天辛苦了。”
我正要回工位收拾东西,人事经理拦住了我,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恭喜高升。”
下一秒,我的手机响了。
01
团建那天阳光很好,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山风一吹,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凉意。
我们一行人沿着蜿蜒的石阶向上走,起初还有说有笑,气氛热闹得很。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不少人开始喘粗气了,队伍也渐渐拉得有点长。
五十八岁的董事长赵建国走在队伍中间,步子比年轻人慢一些,额头上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注意到他呼吸有点重,时不时会停下来,扶着旁边的树干歇口气。
周围几个年轻同事看到了,脚步却没停,反而加快速度从他身边超了过去,嘴里还小声嘀咕着“老爷子拖后腿了”。
我走在队伍偏后的位置,看着董事长略显吃力的背影,心里犹豫了一下。
说实话,我也累,也想早点爬到山顶找个阴凉地方坐下。
但看着他一个人落在后面,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这跟他是董事长没什么关系,换作任何一个年长的同事,我想我都会停下来等一等。
我放慢了脚步,等他再次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我走了过去。
“董事长,我扶您一把吧。”我伸出手,语气尽量自然。
赵建国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摆了摆手。
“不用不用,你们年轻人先走,我慢慢来。”
“没事,我正好也累了,跟您一块儿慢慢走,还能看看风景。”我找了个台阶下。
他见我坚持,也没再推辞,伸手搭在了我的胳膊上。
他的手掌很厚实,带着爬山特有的温热感。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前面很快就有眼尖的同事发现了,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那种了然又带点嘲弄的表情。
没过多久,队伍里就响起了压低声音的议论。
“瞧见没,沈薇这马屁拍得,多及时啊。”
“啧啧,咱们是来爬山的,人家是来爬升职梯的,境界不一样。”
“扶个老人而已,你们至于吗?”也有人小声反驳,但声音很快就被淹没了。
“至于?你看看她那殷勤劲儿,平时在办公室怎么不见她这么热心?”
这些话语像细小的针,隔着一段距离,还是能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感觉脸颊有点发烫,扶着董事长胳膊的手也微微僵硬了一下。
赵建国似乎也听到了,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静,什么也没说,只是脚下的步子更稳了一些。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杂音甩在脑后,专心看着脚下的路。
山越来越陡,石阶也变得不规则起来。
我更加小心地扶着赵建国,时不时提醒他注意脚下松动的石块。
他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后来也慢慢放松下来,偶尔会跟我聊几句家常,问问我对公司团建活动的看法。
我实话实说,觉得这种体力活动对有些同事来说强度可能大了点,不如分小组进行不同类型活动更有参与感。
他听得很认真,点了点头,没做评价,但眼神里若有所思。
这段路走得比想象中还要漫长。
等我们终于登上山顶,大部队已经休息了好一阵子,有人正在拍照,有人分享着零食。
看到我们上来,各种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有看热闹的,有揶揄的,也有纯粹好奇的。
我装作没看见,把董事长扶到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下,自己走到一边去拿水喝。
部门经理王凯这时候晃了过来,手里拿着一瓶没开封的水,脸上挂着惯常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沈薇,可以啊,服务到位。”他把水递给我,语气半真半假。
“董事长年纪大了,走路不稳,扶一把应该的。”我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语气平淡。
“应该,太应该了。”王凯笑得更深了,“你这思想觉悟,咱们部门看来是留不住喽。”
我没再接话,转身去看山下的风景。
山顶的风很大,吹得人衣服猎猎作响,也仿佛能把那些烦人的话语吹散一些。
下山的路似乎轻松了不少,大家归心似箭,走得很快。
我依然陪着赵建国走在最后,他摆摆手说不用再扶了,自己能行,但我还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以防万一。
回到公司停车场,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大家各自散开准备回家,我也朝自己的电动车走去。
刚拿出钥匙,人事部的李经理就笑眯眯地拦在了我面前。
“沈薇,恭喜你啊。”
我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他。
“恭喜我什么?”
“高升了呀。”李经理脸上的笑容有点古怪,像是羡慕,又像是看戏,“刚才接到上面通知,你被调到总经办了,明天就去报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李经理,这……您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李经理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在我眼前晃了晃,“调令都下来了,红头文件,还能有假?”
我接过那份薄薄的纸,触手有些凉。
上面清清楚楚打印着我的名字、原部门,以及调往的部门——“总经理办公室”。
右下角盖着公司鲜红的公章,还有董事长的亲笔签名:赵建国。
日期就是今天。
我捏着调令,手指有些发麻,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围还没走远的同事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慢慢围拢过来。
看到我手里的文件,再联想到李经理刚才的话,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
“不是吧?真调上去了?”
“我的天,扶一把就扶进总经办了?这什么运气?”
“什么运气,这叫本事,你有本事你也去扶啊。”
“啧,总经办啊,那可是在二十八楼,跟咱们隔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以后见面是不是得叫沈秘书了?”
议论声越来越大,目光也越来越多地聚焦在我身上。
那些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震惊,有赤裸裸的嫉妒,有毫不客气的鄙夷,还有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探究。
我仿佛成了动物园里突然被推到聚光灯下的猴子,浑身不自在。
王凯也走了过来,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拍得我半边身子都往下沉了沉。
“沈薇,恭喜恭喜。”他的声音不高,但足够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以后到了二十八楼,成了董事长跟前的人,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同事,多关照关照啊。”
我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厉害。
我能说什么呢?
解释我不是为了拍马屁?说这只是个意外?
在这些人已经认定的事实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我只能沉默,把那纸调令小心地折好,放进包里。
“我还有点东西要收拾。”我对李经理说,声音有点干涩。
“行,去吧,明天九点,直接上二十八楼找张静秘书就行。”李经理说完,背着手走了。
我走向办公楼,身后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跟随着我,直到玻璃门自动关上,才将它们隔绝在外。
电梯缓缓上升,金属壁映出我有些苍白的脸。
我看着那个模糊的影子,心里乱糟糟的。
这是真的吗?还是谁搞的恶作剧?
可那公章,那签名,做不了假。
八楼的办公区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零星几个加班的同事。
我走到自己的工位前,看着这个坐了两年的小小格子间,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台电脑,一个水杯,几本常用的工具书,还有一盆我养了很久却总也半死不活的绿萝。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我拿出一个不大的纸箱,开始慢慢收拾。
水杯、书、绿萝,还有抽屉里的一些私人杂物,名片夹、护手霜、小包纸巾。
收拾的过程很快,因为东西实在少得可怜。
没有人过来帮忙,也没有人过来道别。
远处那几个加班的同事,只是偶尔抬头朝我这边瞥一眼,眼神复杂,随即又低下头忙自己的事。
平日里一起吃午饭、一起吐槽客户、看起来关系不错的几个女同事,此刻都不见踪影。
也许早就走了,也许在某个角落看着我,但无论如何,她们都没有出现。
这种刻意的回避,比直接的嘲讽更让人心凉。
我把最后那盆绿萝小心地放进纸箱,抱起来,分量不重,却感觉格外沉。
走向电梯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电梯门缓缓合上,将八楼的一切彻底关在外面。
我看着跳动的数字,从8跳到18,再跳到28。
“叮”的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与八楼截然不同的空气扑面而来。
冷冽,干净,混合着淡淡的、昂贵的香薰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打印机墨粉味道。
二十八楼,公司的心脏,高层管理的所在地。
这里安静得近乎肃穆,厚实的深灰色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
走廊宽阔,灯光柔和,每个办公室的门都紧闭着,门上挂着小小的金属铭牌。
偶尔有人匆匆走过,都是穿着挺括职业装、表情严肃的男女,他们目不斜视,步履带风,仿佛每一秒都在处理着关乎公司命运的大事。
我抱着纸箱,像个误入禁地的异类,站在电梯口有些不知所措。
“沈薇?”
一个冷静的女声从侧面传来。
我转头,看到一个穿着米白色套裙、妆容一丝不苟的女人正看着我。
她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身材保持得很好,眼神锐利,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认出她就是董事长秘书,张静。
“是,张姐您好。”我连忙应道。
张静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目光像精确的扫描仪,快速掠过我的脸、我抱着的纸箱、我身上因为爬山而显得皱巴巴的休闲服。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跟我来。”她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我赶紧跟在她身后,穿过安静的走廊,拐了几个弯,最后停在了一个开放式办公区域的角落。
这个位置紧挨着庞大的复印机和嗡嗡作响的碎纸机,光线有些暗,桌上空无一物,椅子上也落着一层薄灰。
“以后你就在这里办公。”张静指了指那张桌子,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她走到旁边一个灰扑扑的铁皮文件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抱出一大摞文件。
那些文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纸张泛黄,边角卷曲,散发出一股陈旧的灰尘味。
她将它们“咚”的一声堆在我的新办公桌上,激起一片飞扬的尘雾。
“把这些整理出来,分门别类,建立电子档案。”张静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言简意赅地布置了任务,“要求清晰、准确、便于检索。有问题吗?”
我看着眼前这堆几乎和我视线平齐的“故纸堆”,又看看张静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喉咙动了动。
“没有。”我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张静似乎很满意我这个回答,点了点头。
“今天你可以先熟悉一下环境,明天正式开始。办公用品如果需要,写申请单给我。”说完,她不再看我,转身走向远处她那间独立的、有着巨大玻璃隔断的办公室。
我站在原地,怀里还抱着那个轻飘飘的纸箱。
环顾四周,这个角落像是被遗忘的孤岛,与远处那些明亮、整洁、忙碌的工位格格不入。
其他同事似乎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偶尔有人抬头,目光也很快移开,没有任何交流的意愿。
我把纸箱放在地上,把那盆绿萝拿出来,摆在桌角。
然后,我抽了一张纸巾,开始擦拭桌椅上厚厚的灰尘。
灰尘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线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精灵。
擦干净桌椅,我坐下来,打开电脑。
电脑是旧的,启动速度有点慢。
趁着这个时间,我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翻开。
灰尘再次扬起,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文件是五年前一次中层管理培训的总结报告,字迹有些模糊,但内容还能看清。
我粗略翻看了一下,里面记录了当时的培训课程、参会人员名单、讨论议题,甚至还有会后收集上来的匿名反馈意见。
很琐碎,看起来也确实没什么即时用处。
我把它放到一边,又拿起另一份。
这是一份更久远的技术合作备忘录草案,上面有很多修改和批注的痕迹,最终的合作方和后来我知道的并不一样。
一份接一份,五花八门,杂乱无章。
有项目初期混乱的会议记录,有已经废止的旧版规章制度,有未中标的竞标方案,也有各部门多年前的工作计划和小结。
看着看着,我原本有些沮丧和茫然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这些被遗忘在角落的故纸堆,像一块块散落的拼图碎片。
它们记录着这家公司一步步走来的痕迹,成功的,失败的,尝试过的,放弃掉的。
或许,这真的不仅仅是一份枯燥的体力活。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来自楼下的议论、那些被孤立的委屈、那些对未来的忐忑,统统压回心底。
打开一个新的Excel表格,我开始建立分类目录。
既然没有退路,那就把眼前的路走好。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二十八楼的人陆陆续续下班离开。
我抬头看了看,张静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我没有动,继续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将一份泛黄的市场调研报告的关键信息录入电脑。
直到张静提着包从办公室走出来,路过我身边时脚步停了一下。
“还不走?”
“马上就好,张姐。”我抬头应道。
她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向电梯间。
我保存好文档,关掉电脑,站起身。
偌大的办公区只剩下我一个人,顶灯已经自动关闭了一半,光线昏暗。
我最后看了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抱起我那盆绿萝,走向电梯。
电梯下行时,我看着不断变化的数字,心里那份不真实感依然存在。
但指尖敲打键盘留下的微痛,以及吸入鼻腔的陈旧纸张味道,又在提醒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新的战场,已经悄然铺开。
而我,甚至连武器是什么都还没摸清。
02
第二天早上,我提前了二十分钟到达二十八楼。
办公区里已经有人在了,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密集。
我走到自己的角落坐下,打开电脑,继续昨天未完成的录入工作。
那些陈年文件里的信息繁杂琐碎,需要仔细辨认和归类,进度比我想象的要慢。
但我并不着急,反而沉浸在这种抽丝剥茧的过程里。
这让我暂时忘掉了所处的尴尬位置和那些无形的压力。
上午九点半左右,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我下意识抬头,看见部门经理王凯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堆着笑。
“张秘书在吗?我来送份文件。”
他的目光在办公室里快速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在我身上,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哟,沈薇,这么早就开始忙了?”王凯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引得附近几个同事侧目。
我停下打字的手,平静地看向他。
“王经理,早。”
“早什么早,以后可别叫我经理了,多见外。”王凯靠在我的办公桌边缘,姿态放松,仿佛这里是他的地盘,“现在你可是总经办的人了,董事长眼前的红人,我还得靠你多提携呢。”
他的话像是随口玩笑,但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我能感觉到,那些原本只是好奇瞥来的目光,瞬间多了些别的意味——审视、估量,以及淡淡的疏离。
王凯成功地将楼下那些流言蜚语,带到了这个原本还算平静的空间。
我成了他话语里那个靠“特殊关照”上位的标签人物。
“王经理说笑了。”我垂下眼,继续看向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几个无意义的字母,“我只是个整理文件的,谈不上提携。”
“整理文件?”王凯嗤笑一声,随手拿起我桌上的一份旧报告翻了翻,又嫌弃地丢回去,“董事长调你上来,就为了整理这些破烂?沈薇,你这可就不实在了。”
他凑近了一些,压低了一点声音,但依旧确保周围人能隐约听见。
“跟老哥说说,那天在山上,除了扶董事长,还聊什么了?是不是给老爷子留下了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