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德元年的深秋，滹沱河畔的芦苇荡在寒风中瑟瑟作响。四十三岁的高思继勒住胯下白马“照夜玉狮子”，手中银枪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河对岸，梁军大营连绵二十里，旌旗如林。
副将策马上前，声音压得很低：“将军，晋王急令，命我军今夜渡河劫营。”
高思继没有回头，目光始终盯着对岸中军那面“王”字大旗——那是梁将王彦章，与他齐名的天下名枪。
“传令，”他终于开口，“三更造饭，四更渡河。我要亲自会会这位‘王铁枪’。”
幽州少年
高思继生于唐僖宗中和二年，幽州蓟县人。高家世代将门，其祖上便是玄宗时期的名将高仙芝。他幼时即显异相，七岁能开一石弓，十二岁使动家传虎头湛金枪。
光启三年，李克用攻幽州。十七岁的高思继随父守城，在城头射杀沙陀军三名裨将。最惊险时，敌军云梯已搭上城墙，他挺枪跃下，竟在狭窄的梯道上连挑七人，尸体坠落如雨。沙陀军惊呼：“幽州有少年虎！”
战后，李克用遣使说降，特意问：“城头白袍小将是何人？”
使者答：“高家思继。”
李克用抚掌：“得此子，可抵万军。”
十三太保
归晋后，高思继被编入义儿军，成为李克用十三太保之一。他常与李存孝较技，虽稍逊半筹，但其枪法之精妙，已冠绝三军。
乾宁二年，朱温攻潞州。高思继率三千骑驰援，在长子城外遭遇梁军主力。时值暴雨，道路泥泞，梁军以为晋军必不敢出。
黄昏时分，雨势稍歇。高思继突然下令：“卸甲。”
众军愕然。他却已脱去铁甲，只着白袍：“今夜袭营，重甲反成累赘。”
三千白袍军在暮色中如幽灵般逼近梁营。高思继一马当先，银枪所到之处，梁军如草偃倒。最精彩的一战，他连破三重营栅，直抵中军帐前，枪尖挑飞朱温的帅旗。
黎明收兵时，三千骑竟折损不足百人。李克用闻捷，亲自斟酒：“昔有赵云长坂坡，今有思继潞州战。白马银枪，名不虚传。”
从此，“白马银枪高思继”的名号传遍天下。
滹沱河决战
龙德元年十月，晋梁对峙于滹沱河已逾三月。晋王李存勖心急如焚——军粮将尽，士气低迷。
深夜的军帐中，李存勖盯着地图：“若不能破王彦章，我军危矣。”
高思继抱拳：“末将愿为先锋。”
“有几成把握？”
“五成。”
李存勖皱眉：“太少。”
高思继抬头，目光如电：“用兵之道，有五成把握便可一搏。若等十成把握，战机早失。”
四更时分，滹沱河上升起浓雾。高思继令士卒口衔枚、马裹蹄，分三路潜渡。他自率八百死士为中路，直扑王彦章大营。
雾中突然杀声震天。王彦章不愧名将，虽遭突袭却阵脚不乱，亲率亲兵迎战。两杆名枪在雾中首次交锋。
“来者可是高思继？”王彦章声如洪钟。
“正是！”
“好！王某平生之愿，便是会尽天下名枪！”
枪影翻飞，火星四溅。两人战至五十回合不分胜负。突然，高思继卖个破绽，王彦章一枪刺空，反被银枪扫中护心镜，踉跄后退。
就在此时，左右两路晋军已焚毁梁军粮草。王彦章见大势已去，只得退兵。
此战，梁军损兵万余，晋军乘胜收复邢州。捷报传至太原，李存勖叹道：“昔关羽温酒斩华雄，今思继雾夜破彦章，皆千古佳话。”
谗言如刀
同光元年，李存勖称帝，建立后唐。按功论赏，高思继本应领节度使之职。但宦官伶人当道，他因不肯行贿，只得了个郑州防御使。
离京那日，义兄李嗣源私下送行：“贤弟性刚直，此去当慎言。”
高思继苦笑：“弟只会打仗，不会做官。”
在郑州任上，他整顿军备，修筑城防。有商人献金求免关税，被他当庭杖责：“军国之用，岂容私相授受？”商人怀恨在心，重金贿赂宦官。
不久，谗言入宫：“高思继在郑州收买人心，私铸兵器，恐有异志。”
李存勖初不信，但三人成虎。加之有将领嫉妒高思继战功，暗中附和，猜忌渐生。
落日孤城
同光三年春，契丹南侵。李存勖急召高思继北上御敌。
出征前夜，他在院中擦拭银枪。妻子忧心忡忡：“陛下已生疑心，此去凶多吉少。”
高思继沉默许久，缓缓道：“我十六岁从军，半生征战，为的是保境安民。若因惧死而避战，与我所鄙夷的蝇营狗苟之辈何异？”
军至檀州，契丹军已破长城。高思继采用诱敌深入之计，连败契丹三阵。第四日，契丹主帅耶律阿保机亲率铁骑来攻。
两军列阵于野狐岭下。高思继白袍银甲，横枪立马阵前。契丹军中冲出一将，身高九尺，使狼牙棒，乃是阿保机帐下第一勇士。
战不十合，高思继一枪刺穿敌将咽喉。契丹军大骇，竟不敢前。
就在此时，后方突然鸣金收兵。传令官驰至：“陛下急诏，命将军回师郑州！”
高思继愕然：“战事正酣，岂能退兵？”
“此乃圣旨！”
军心遂乱。契丹趁势掩杀，唐军大溃。退至蓟州时，高思继身边仅余百骑。
城门紧闭。城头守将高喊：“奉诏，高思继通敌叛国，格杀勿论！”
箭如雨下。
银枪折处
高思继仰天大笑，笑声凄厉：“我高思继一生为国，竟得如此下场！”
他转身面对追来的契丹铁骑，对残存的部下说：“尔等各自逃命去吧。”
众人跪地：“愿随将军死战！”
最后的冲锋，百骑对万军。银枪在夕阳下划出最后的光芒，每一次突刺都带起血花。白马中箭，长嘶倒地。高思继步战，枪法依然凌厉。
耶律阿保机在远处观战，叹道：“真虎将也！若能降我，必以王爵待之。”
遣使劝降，高思继一枪刺死来使。
战至最后一刻，他背靠枯树，浑身是血，银枪折断，手中只剩半截枪杆。契丹军围成三圈，无人敢前。
高思继望向南方，那是太原的方向。他想起二十六年前，第一次见李克用，那位独眼龙王爷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跟着我，打出个太平天下。”
“王爷，”他喃喃道，“思继尽力了……”
一支冷箭穿透咽喉。
尾声
高思继死后月余，真相渐明。李存勖悔之莫及，诛杀进谗者，追赠太尉，以王礼厚葬。但人死不可复生。
后唐长兴年间，有人途经野狐岭，见当地百姓立祠祭祀。祠中塑像白袍银枪，胯下白马，正是高思继当年英姿。祠前楹联写道：
白马踏千军，常山枪法传后世。
丹心照万古，蓟北英风泣鬼神。
其子高行周、其孙高怀德后来皆成北宋开国名将。当高怀德在陈桥驿拥立赵匡胤时，怀中揣着的正是祖父那杆折断的银枪枪头。
《旧五代史》评曰：“思继骁勇绝伦，忠义贯日。然刚则易折，直则多谤。使遇明主，当与李靖、苏定方并列云台。惜乎生于乱世，死于谗口，悲夫！”
在幽州故老的口耳相传中，每当朔风吹过野狐岭的松林，总会响起隐隐的马蹄声和枪锋破空之音。他们说，那是高将军的英魂还在戍守着这片他誓死保卫的土地——白马银枪，虽死犹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