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坏消息：在吴家勤恳劳作三四年，刚过上安稳日子，吴家却突遭抄家大祸。
好消息：吴家幸运获得大赦，家眷尽数释放，就连老爷也免去一死。
坏消息：全家被下令流放至宁古塔。
好消息：巧的是，我的家乡就在宁古塔。
我叫冬雨，出生在东北边疆的平山村。出生那日，本该大雪纷飞，老天却反常地下了一场雨。奶奶嫌弃地说，这丫头不是什么好兆头，老天都不喜欢，不如趁早扔到后山喂野兽。我爹蹲在墙根，猛吸几口旱烟，抱过我，一口烟喷在我脸上，呛得我大哭。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生平第一次违抗了爹娘的意愿，坚决要留下我。这些事，都是后来姑姑告诉我的。因为在我三岁时，那个默默护着我、视我如珍宝的爹，就离世了。
又过了一年，我娘年轻时的心上人考中秀才，回来寻她。娘看着在门口玩泥巴的我，把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留下一对银耳坠后，便再没了踪影。奶奶抢走耳坠，坐在门口的石墩上，骂了我和娘好几天。但家里家外的活儿总得有人干，她便一边骂着坐在院里的我和小黄狗，一边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
姑姑心疼我，带着我跟在爷爷身后干活，小黄狗也总是紧紧跟着我。我从摇摇晃晃学走路，到能割草砍柴，还时常能从河里摸回两条鱼。奶奶嘴上嫌弃地骂着：“死丫头，小心被水鬼抓走！”吃饭时，却给我盛一大碗鲜美的鱼汤，还把最好的鱼肚子夹到我碗里。
我在种田方面的天赋逐渐显露，仿佛我生来就是土地的孩子。爷爷教我插秧、播种、搭瓜架、给苗打头……他惊讶于这些活儿我一学就会，却又忍不住叹气我是个女娃。我好奇地问爷爷：“为什么我是女娃你就叹气呀，是因为我以后要嫁人，就白养了吗？”爷爷递给我一把在坡上摘的野蓝莓，笑着说：“什么嫁人不嫁人，小丫头不知羞，你姑都教了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把蓝莓胡乱塞进嘴里，抹了把汗，继续刨种玉米的坑，嘟囔着保证：“我不嫁人，长大了招个女婿，和我一起伺候你和奶，还有姑姑。”爷爷慈爱地看着我，说：“傻丫头，女娃太能干，以后就有干不完的活。爷希望你嫁人后能过上好日子。”
闷热的夏风吹过，把我嘴边的话吹散在风中：我就是好日子，我在哪儿，哪儿就是好日子。
我精心伺候的小菜园硕果累累，养的兔子也一窝窝地繁殖。姑姑和奶奶在厨房忙碌时，奶奶一边骂我是馋鬼托生，一边教我如何把简单的食物做出花样。到我九岁时，奶奶已经很少骂我了，不知是年纪大了骂不动，还是终于接受了我。我心里满是欢喜，盘算着等赶大集时，把新出生的小兔子拿去换几只小鸡仔。鸡生蛋，蛋生鸡，不仅能自己吃，还能拿去卖钱，家里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红火。
2
然而，小鸡终究没能换成。夏末秋初，海浪河突发大水，整个村子都遭受了严重的灾害。奶奶在水灾中受了寒，秋风一吹，病情愈发严重。姑姑想把自己卖了给奶奶换药，可牙贩子嫌她年纪大，卖不到好人家，只能去青楼当二等姑娘。爷爷一边咳嗽，一边摸着小黄狗的头，我知道他们打算宰了小黄狗，因为家里连发霉的玉米粗面都吃完了。
我蹲在小黄狗身边，扯着爷爷的裤脚，抬头说：“卖了我吧，把我卖了就有钱给奶奶抓药了。我吃得还多，卖了我能给家里省不少粮食。别吃小黄狗，行吗？”在大人们沉默的氛围中，我扛起破败院墙前的扁担，挑起两大桶水，一手揪着小黄狗，一手捡起一块大石头，快步跑到村头，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对牙贩子说：“您看我力气多大，不比男娃差，我什么都会做，又机灵又老实。”旁边那些被卖掉的孩子，个个满脸愁容，看着我积极主动要被卖的样子，都既哀怨又嫌弃。但我的一番自荐，把来买人的英叔逗笑了：“老实人怎么会机灵，看来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看在是老乡的份上，他还是花了七两银子买下了我，比村西边的秋花还多卖了二两银子呢。
姑姑抱着我，哭得不肯放手。我跪在奶奶躺的破席子边，磕头道别。奶奶眼睛昏黄浑浊，生活的苦难在她身上尽显，就像村头快要枯死的老榆树。她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拽住我：“死……死丫头，走了就别回来，看着你就晦气。”奇怪的是，我心里并不怨恨她，抹了把不知有没有泪的眼睛，反握住她的手说：“奶，你好好活着，我挣了钱就给你们捎回来，一定让你过上顿顿吃三个肘子的好日子。”
爷爷再三确认我是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才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我从哭得泣不成声的姑姑怀里拉出来。看着我被牙贩子用绳子拴着，跟在秋花后面走出院子百米开外，他又蹒跚地追上来，往我手里塞了个布袋：“小雨，小雨啊。别怪家里，出去了饿不死，听说城里大户人家的泔水桶里都有成块的肉。”
我打开小布袋，里面是娘留给我的耳坠子，还有奶奶那枯瘦如藤的手指上的一枚看不出材质的旧戒指。望着破败的家园，我长叹一声，不再回头。可惜了我小菜园里还没来得及摘的豆角。
一路上，我乖巧听话，嘴甜勤快，从不抱怨，还总是主动帮牙商干活、帮婆子做饭。英叔看着在一群沉默孩子中活泼的我，答应一定给我找个好主家。
书名【丫头赎主归】，内容来自 「纸糊」。3
天气渐冷，下了第一场大雪后，我们终于抵达了京城。英叔果然守信，在我脚趾快被冻掉之前，把我卖到了金鱼胡同的吴老爷家。他还专门把我送到管事跟前，夸我手脚麻利、力气大。走之前，英叔拍了拍我的头，叮嘱我：“好好干活，好好生活。”
英叔没骗我，吴家确实是个好主家。进府第一天，我就领到了一身崭新的棉衣棉鞋，这可是我从未穿过的好衣服。我穿着新衣，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干活，攒够赎身银子，再多干几年，带个上门女婿回海浪河，多买几亩地，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学完基本规矩后，因为有乡下劳作的经验，我被分到了管园子花草的张嬷嬷手下。张嬷嬷年约四十，身体结实硬朗。她看着我，自言自语道：“不分人也就罢了，怎么分了个小丫头。”我假装没听见她的抱怨，憨憨地冲她笑。她也笑了，摇摇头，带我去了花房，耐心地教我分辨兰花的种类。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么娇气的花，要用特定的树皮搭配松针来养护。她交给我一盆寒兰，说如果我能把它照料到开花，就适合留在园子里和花草打交道，不然就得去总管事那重新分配工作，去和人打交道。
我抱着那盆寒兰，叶片在阳光下透亮，纹路清晰，静静地舒展着，仿佛在向我问好。我第一次觉得，这草竟如此优雅，就像给夫人磕头时，站在夫人身旁的少爷小姐一样矜贵。
在吴家的日子过得舒心又满足。张嬷嬷让我照看的寒兰开花了，我也得以留在她身边，日常跟着她学习打理花草、修剪盆景。晚上，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还会来教我们这些新来的小丫鬟女工和识字。我被针多次扎到后，就不再学刺绣了，央求大丫鬟绮月教我识字写字。
然而，好日子总是短暂的。院子里落了三四场雪，还没化的时候，吴家突然遭遇变故。先是总管事匆匆来到院子，找了张嬷嬷。随后，满脸忧虑的张嬷嬷给了我一张薄薄的纸和二两银子，让我回家。
穿着官府服饰的人冲进府里，抓走了老爷夫人。我跟着嬷嬷，和一群低声哭泣的人一起，跪在老爷夫人面前磕头，然后离开了府宅。老爷夫人被押走时，总管事和张嬷嬷也跟在后面。我冲过去呼喊张嬷嬷，却被衙役吓住。张嬷嬷苦笑着看我：“雨姐儿，走吧，回家好好过日子。”
我满心疑惑，蹲在被查封的府墙外，一直等到月亮爬上树梢。听着周围围观人群的议论，我才知道吴老爷因受科举舞弊案牵连，被抄家了。我心中满是不解，绕到偏院，找到那个偶然发现的隐蔽狗洞，钻了进去。我小心翼翼地护着我伺候的那株寒兰，又从狗洞爬了出来。我听说抄家后的院子会荒废，不想这株对我有恩的寒兰被遗弃在没落的府里。
这个狗洞是我除草时无意间发现的，大户人家的狗洞都这么讲究，我还围着研究了好一会儿，本想告诉张嬷嬷，却被夫人赏赐的糕点冲昏了头脑，把这事给忘了。
我抱着兰花，看着手里的银子和那张身契，恰好学到千字文里的“殆辱近耻，林皋幸即”。既然如此，那我就回乡吧。
4
我穿过宽阔的街道，拐进小巷，来到与金鱼胡同截然不同的下九流聚居地。凭着记忆，我找到了刚到京城时英叔安置我们的地方。跟看门的婆子说我是英叔的老乡，就被带了进去。两年没见，英叔变化不大，看到我时却愣了一下：“呦，这真是我的小老乡。”
我掏出一两银子，跟他说了吴家的事，请他回北方时带我一起回家。英叔掂了掂我递过去的碎银子，又扔回给我，说：“跟着婆子帮忙做饭抵路费吧。”我忙不迭地谢过他，正高兴这一两银子能在老家买不少东西，一回头，就看到了坐在墙角的吴家少爷小姐。他们就像我养的兰花一样，清贵高傲，此时小脸惨白，蜷缩在地上，相互依靠着，如同暴晒后叶子干枯的兰花。
英叔说他们是今天刚买来的，吴家抄家他也知道，这案子不小，老爷被判处斩首。夫人、少爷、小姐，还有家生子和老仆都被发卖。英叔不是专门的牙贩子，只做倒卖年轻娃娃的生意，因为小孩好出手，就从官府买下了吴家的少爷小姐。本来他不想要少爷，觉得太大了，但小姐死活不撒手，就一并买了下来，想着识字的官家少爷，以后可以当个学徒。至于夫人、嬷嬷和大丫鬟姐姐，另有其他牙商接手。
我看着沉默的少爷小姐，思索片刻后，跪在英叔面前说我要买下他们。正在喝茶的英叔被吓得一口水喷向我，我赶紧躲开。他咳嗽几声，问我：“你知道他俩值多少钱吗？”我摇摇头看着他，他无奈地白了我一眼：“虽说你现在认字了也值点钱，但就算把你再卖一遍，也不够买他们俩的一半啊。”
确实，少爷小姐在金银堆里长大，就算买卖，也比我贵重得多。张嬷嬷说得对，我果然只适合和花草植物打交道。我踟蹰着站起身，脚一崴，差点摔了怀里的寒兰，幸亏用外衣包着，才没磕坏新出的花剑。
英叔看到我抱着的兰花，问道：“你这兰花哪来的？”“夫人赏我的。”我有些心虚地回答。
他盯着兰花思索了一会儿，我已经蹲下仔细检查兰花有没有磕碰。这时，听到英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真的想买你家少爷小姐？”“啊？”我虽疑惑，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吴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到吴老爷这一代虽是旁支，除了老爷有举人功名，家中已无人做官，但靠着祖上的荫庇，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又善于操持打点。虽算不上权贵重臣，却也是豪富之家。
我养寒兰的那个带两个把儿的花盆，竟然是宋代玉卣，还是前朝名匠之作。英叔看出这花盆价值不凡，却没想到如此珍贵。他带我去了玉宝斋，和老板一番周旋后，竟然卖了八百两银子。
拿着银子走出店门，我感觉脚步都有些轻飘飘的。英叔一出门，立刻收起笑脸，回头朝着玉宝斋啐了一口：“真是黑心店铺，黑心肠！”到了牙行，他坐下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戳了戳走神的我：“给我六百两银子，你就能带走你家少爷小姐，银货两讫。”
我回过神来，急忙把银子递过去。他无语地看着我，从怀里掏出戥子，仔细地称了大半银子。看着他一点点把银子往自己跟前放，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英叔好笑地看着我，把剩下的银子推过来，去解少爷小姐腿上的绳子：“你买他俩做什么？带他们回海浪河？那穷地方，他们这样娇贵的人可活不下来，还会拖累你。”
我把剩下的银子包好，又挑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银子，咬咬牙放在桌上：“带我们一起回去，这是他俩的路费。”
英叔重新坐好，端起茶，看着我，觉得好笑极了：“你这丫头啊，真是机灵面孔笨肚肠！”
我不管他的嘲笑，把银子包了一层又一层，又去檐下捡了一个破瓦罐，把没有花盆的寒兰装进去，回答他：“我把少爷买回去当上门女婿，我答应过爷爷，以后要找个上门女婿。小姐是少爷的胞妹，就当是给少爷的聘礼了。”
英叔终究没能安稳地喝下那碗凉透的茶，这次我没躲开，被喷了半袖子。
书名【丫头赎主归】，内容来自 「纸糊」。5
我不知道少爷小姐的名字，府里只有这两位小主子，主子的名字也不是我能打听的，我一个管花草的丫头，能分清菖蒲和兰草的名字就够了。
我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轻声说：“我是冬雨，张嬷嬷手下的丫头。小姐还记得我吗？我给您编过小马。如今家里出了事，少爷小姐跟我一起回老家吧，富贵日子没了，但清白日子还是要过的。”
只有七岁的小姐看了看她哥哥，一下子扑进我怀里，又哭了起来。少爷似乎比我大两岁，站起身来和我差不多高。他看着哭泣的妹妹，哽咽着点点头：“有劳你了。”
没几天，英叔就要回北方了。我找他换了些碎银子，背着小姐来回跑了好几趟，添置了不少东西。锦衣华服不能再穿了，粗布麻衣又一下子适应不了，我只能买了棉布，在牙行婆子的指导下，反复浆洗、揉搓，拼在麻布里面，给少爷小姐做了两身衣服。看着少爷穿着袖子不太对称、针线也很蹩脚的衣服，我心里很不好意思。
英叔在一旁打趣道：“这针线活做得，你这两年莫不是在吴家当小姐呢？原来过的是这样的好日子，怪不得要费心赎回这两个拖油瓶。”
少爷扯了扯衣摆，朝我半鞠了一礼：“有劳冬雨费心了。以后也不必叫我们少爷小姐，我叫吴萧鸣，你就和外祖家姐姐们一样，叫我鸣哥吧。”他又指着小姐：“妹妹叫吴萧眠，就叫她阿眠吧。”
在我们启程的前一天，少爷匆匆冲进牙行我们住的偏房，激动地喊：“阿眠，爹爹不用死了，爹爹不用死了。”嘴里喊着小姐的名字，话却是对我说的。英叔拿着他的旧茶碗踱步进来，证实了这个消息。原来是皇后诞下嫡子，皇上大赦天下，吴府在赦免之列。
好消息：死罪可免，家人赦免。
坏消息：全家流放宁古塔，夫人也执意要一同前往。
“冬雨，多谢你为我和妹妹着想，还麻烦你照顾阿眠。我要陪爹娘去宁古塔。”少爷看着我，站得笔直，眼神从迷茫逐渐变得坚定，曾经的天真已渐渐褪去。
我看着他帮我提了两次水就勒红的手，放慢了给小姐梳头的动作：“还是一起吧，不耽误。”
少爷似乎对我的反驳有些意外，继续坚定地说：“父母遭受这无妄之灾，作为儿子，我必须守在他们身边尽孝。”然后像是在解释：“宁古塔路途遥远，天气寒冷，条件恶劣，你还是带着阿眠回你家吧。日后吴家若能平反，我定会上门答谢。”
我绑好小姐的最后一根头绳，看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真担心她受不了北边的寒风。看着一脸决然的少爷，我不忍再逗他，抱起小姐往外走，丢下一句：“走吧，我家就在宁古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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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家眷都在赦免范围内，我找到英叔，向他讨要购买少爷小姐的六百两银子。
书名【丫头赎主归】，内容来自 「纸糊」。 丫鬟冬雨的坎坷人生与赎主回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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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消息：在吴家勤恳劳作三四年，刚过上安稳日子，吴家却突遭抄家大祸。
好消息：吴家幸运获得大赦，家眷尽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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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消息：在吴家勤恳劳作三四年，刚过上安稳日子，吴家却突遭抄家大祸。
好消息：吴家幸运获得大赦，家眷尽数释放，就连老爷也免去一死。
坏消息：全家被下令流放至宁古塔。
好消息：巧的是，我的家乡就在宁古塔。
我叫冬雨，出生在东北边疆的平山村。出生那日，本该大雪纷飞，老天却反常地下了一场雨。奶奶嫌弃地说，这丫头不是什么好兆头，老天都不喜欢，不如趁早扔到后山喂野兽。我爹蹲在墙根，猛吸几口旱烟，抱过我，一口烟喷在我脸上，呛得我大哭。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生平第一次违抗了爹娘的意愿，坚决要留下我。这些事，都是后来姑姑告诉我的。因为在我三岁时，那个默默护着我、视我如珍宝的爹，就离世了。
又过了一年，我娘年轻时的心上人考中秀才，回来寻她。娘看着在门口玩泥巴的我，把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留下一对银耳坠后，便再没了踪影。奶奶抢走耳坠，坐在门口的石墩上，骂了我和娘好几天。但家里家外的活儿总得有人干，她便一边骂着坐在院里的我和小黄狗，一边忙得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
姑姑心疼我，带着我跟在爷爷身后干活，小黄狗也总是紧紧跟着我。我从摇摇晃晃学走路，到能割草砍柴，还时常能从河里摸回两条鱼。奶奶嘴上嫌弃地骂着：“死丫头，小心被水鬼抓走！”吃饭时，却给我盛一大碗鲜美的鱼汤，还把最好的鱼肚子夹到我碗里。
我在种田方面的天赋逐渐显露，仿佛我生来就是土地的孩子。爷爷教我插秧、播种、搭瓜架、给苗打头……他惊讶于这些活儿我一学就会，却又忍不住叹气我是个女娃。我好奇地问爷爷：“为什么我是女娃你就叹气呀，是因为我以后要嫁人，就白养了吗？”爷爷递给我一把在坡上摘的野蓝莓，笑着说：“什么嫁人不嫁人，小丫头不知羞，你姑都教了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把蓝莓胡乱塞进嘴里，抹了把汗，继续刨种玉米的坑，嘟囔着保证：“我不嫁人，长大了招个女婿，和我一起伺候你和奶，还有姑姑。”爷爷慈爱地看着我，说：“傻丫头，女娃太能干，以后就有干不完的活。爷希望你嫁人后能过上好日子。”
闷热的夏风吹过，把我嘴边的话吹散在风中：我就是好日子，我在哪儿，哪儿就是好日子。
我精心伺候的小菜园硕果累累，养的兔子也一窝窝地繁殖。姑姑和奶奶在厨房忙碌时，奶奶一边骂我是馋鬼托生，一边教我如何把简单的食物做出花样。到我九岁时，奶奶已经很少骂我了，不知是年纪大了骂不动，还是终于接受了我。我心里满是欢喜，盘算着等赶大集时，把新出生的小兔子拿去换几只小鸡仔。鸡生蛋，蛋生鸡，不仅能自己吃，还能拿去卖钱，家里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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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小鸡终究没能换成。夏末秋初，海浪河突发大水，整个村子都遭受了严重的灾害。奶奶在水灾中受了寒，秋风一吹，病情愈发严重。姑姑想把自己卖了给奶奶换药，可牙贩子嫌她年纪大，卖不到好人家，只能去青楼当二等姑娘。爷爷一边咳嗽，一边摸着小黄狗的头，我知道他们打算宰了小黄狗，因为家里连发霉的玉米粗面都吃完了。
我蹲在小黄狗身边，扯着爷爷的裤脚，抬头说：“卖了我吧，把我卖了就有钱给奶奶抓药了。我吃得还多，卖了我能给家里省不少粮食。别吃小黄狗，行吗？”在大人们沉默的氛围中，我扛起破败院墙前的扁担，挑起两大桶水，一手揪着小黄狗，一手捡起一块大石头，快步跑到村头，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对牙贩子说：“您看我力气多大，不比男娃差，我什么都会做，又机灵又老实。”旁边那些被卖掉的孩子，个个满脸愁容，看着我积极主动要被卖的样子，都既哀怨又嫌弃。但我的一番自荐，把来买人的英叔逗笑了：“老实人怎么会机灵，看来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看在是老乡的份上，他还是花了七两银子买下了我，比村西边的秋花还多卖了二两银子呢。
姑姑抱着我，哭得不肯放手。我跪在奶奶躺的破席子边，磕头道别。奶奶眼睛昏黄浑浊，生活的苦难在她身上尽显，就像村头快要枯死的老榆树。她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拽住我：“死……死丫头，走了就别回来，看着你就晦气。”奇怪的是，我心里并不怨恨她，抹了把不知有没有泪的眼睛，反握住她的手说：“奶，你好好活着，我挣了钱就给你们捎回来，一定让你过上顿顿吃三个肘子的好日子。”
爷爷再三确认我是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才深深地叹了口气，把我从哭得泣不成声的姑姑怀里拉出来。看着我被牙贩子用绳子拴着，跟在秋花后面走出院子百米开外，他又蹒跚地追上来，往我手里塞了个布袋：“小雨，小雨啊。别怪家里，出去了饿不死，听说城里大户人家的泔水桶里都有成块的肉。”
我打开小布袋，里面是娘留给我的耳坠子，还有奶奶那枯瘦如藤的手指上的一枚看不出材质的旧戒指。望着破败的家园，我长叹一声，不再回头。可惜了我小菜园里还没来得及摘的豆角。
一路上，我乖巧听话，嘴甜勤快，从不抱怨，还总是主动帮牙商干活、帮婆子做饭。英叔看着在一群沉默孩子中活泼的我，答应一定给我找个好主家。
书名【丫头赎主归】，内容来自 「纸糊」。3
天气渐冷，下了第一场大雪后，我们终于抵达了京城。英叔果然守信，在我脚趾快被冻掉之前，把我卖到了金鱼胡同的吴老爷家。他还专门把我送到管事跟前，夸我手脚麻利、力气大。走之前，英叔拍了拍我的头，叮嘱我：“好好干活，好好生活。”
英叔没骗我，吴家确实是个好主家。进府第一天，我就领到了一身崭新的棉衣棉鞋，这可是我从未穿过的好衣服。我穿着新衣，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干活，攒够赎身银子，再多干几年，带个上门女婿回海浪河，多买几亩地，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学完基本规矩后，因为有乡下劳作的经验，我被分到了管园子花草的张嬷嬷手下。张嬷嬷年约四十，身体结实硬朗。她看着我，自言自语道：“不分人也就罢了，怎么分了个小丫头。”我假装没听见她的抱怨，憨憨地冲她笑。她也笑了，摇摇头，带我去了花房，耐心地教我分辨兰花的种类。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么娇气的花，要用特定的树皮搭配松针来养护。她交给我一盆寒兰，说如果我能把它照料到开花，就适合留在园子里和花草打交道，不然就得去总管事那重新分配工作，去和人打交道。
我抱着那盆寒兰，叶片在阳光下透亮，纹路清晰，静静地舒展着，仿佛在向我问好。我第一次觉得，这草竟如此优雅，就像给夫人磕头时，站在夫人身旁的少爷小姐一样矜贵。
在吴家的日子过得舒心又满足。张嬷嬷让我照看的寒兰开花了，我也得以留在她身边，日常跟着她学习打理花草、修剪盆景。晚上，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还会来教我们这些新来的小丫鬟女工和识字。我被针多次扎到后，就不再学刺绣了，央求大丫鬟绮月教我识字写字。
然而，好日子总是短暂的。院子里落了三四场雪，还没化的时候，吴家突然遭遇变故。先是总管事匆匆来到院子，找了张嬷嬷。随后，满脸忧虑的张嬷嬷给了我一张薄薄的纸和二两银子，让我回家。
穿着官府服饰的人冲进府里，抓走了老爷夫人。我跟着嬷嬷，和一群低声哭泣的人一起，跪在老爷夫人面前磕头，然后离开了府宅。老爷夫人被押走时，总管事和张嬷嬷也跟在后面。我冲过去呼喊张嬷嬷，却被衙役吓住。张嬷嬷苦笑着看我：“雨姐儿，走吧，回家好好过日子。”
我满心疑惑，蹲在被查封的府墙外，一直等到月亮爬上树梢。听着周围围观人群的议论，我才知道吴老爷因受科举舞弊案牵连，被抄家了。我心中满是不解，绕到偏院，找到那个偶然发现的隐蔽狗洞，钻了进去。我小心翼翼地护着我伺候的那株寒兰，又从狗洞爬了出来。我听说抄家后的院子会荒废，不想这株对我有恩的寒兰被遗弃在没落的府里。
这个狗洞是我除草时无意间发现的，大户人家的狗洞都这么讲究，我还围着研究了好一会儿，本想告诉张嬷嬷，却被夫人赏赐的糕点冲昏了头脑，把这事给忘了。
我抱着兰花，看着手里的银子和那张身契，恰好学到千字文里的“殆辱近耻，林皋幸即”。既然如此，那我就回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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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过宽阔的街道，拐进小巷，来到与金鱼胡同截然不同的下九流聚居地。凭着记忆，我找到了刚到京城时英叔安置我们的地方。跟看门的婆子说我是英叔的老乡，就被带了进去。两年没见，英叔变化不大，看到我时却愣了一下：“呦，这真是我的小老乡。”
我掏出一两银子，跟他说了吴家的事，请他回北方时带我一起回家。英叔掂了掂我递过去的碎银子，又扔回给我，说：“跟着婆子帮忙做饭抵路费吧。”我忙不迭地谢过他，正高兴这一两银子能在老家买不少东西，一回头，就看到了坐在墙角的吴家少爷小姐。他们就像我养的兰花一样，清贵高傲，此时小脸惨白，蜷缩在地上，相互依靠着，如同暴晒后叶子干枯的兰花。
英叔说他们是今天刚买来的，吴家抄家他也知道，这案子不小，老爷被判处斩首。夫人、少爷、小姐，还有家生子和老仆都被发卖。英叔不是专门的牙贩子，只做倒卖年轻娃娃的生意，因为小孩好出手，就从官府买下了吴家的少爷小姐。本来他不想要少爷，觉得太大了，但小姐死活不撒手，就一并买了下来，想着识字的官家少爷，以后可以当个学徒。至于夫人、嬷嬷和大丫鬟姐姐，另有其他牙商接手。
我看着沉默的少爷小姐，思索片刻后，跪在英叔面前说我要买下他们。正在喝茶的英叔被吓得一口水喷向我，我赶紧躲开。他咳嗽几声，问我：“你知道他俩值多少钱吗？”我摇摇头看着他，他无奈地白了我一眼：“虽说你现在认字了也值点钱，但就算把你再卖一遍，也不够买他们俩的一半啊。”
确实，少爷小姐在金银堆里长大，就算买卖，也比我贵重得多。张嬷嬷说得对，我果然只适合和花草植物打交道。我踟蹰着站起身，脚一崴，差点摔了怀里的寒兰，幸亏用外衣包着，才没磕坏新出的花剑。
英叔看到我抱着的兰花，问道：“你这兰花哪来的？”“夫人赏我的。”我有些心虚地回答。
他盯着兰花思索了一会儿，我已经蹲下仔细检查兰花有没有磕碰。这时，听到英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真的想买你家少爷小姐？”“啊？”我虽疑惑，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吴家祖上是开国功臣，到吴老爷这一代虽是旁支，除了老爷有举人功名，家中已无人做官，但靠着祖上的荫庇，夫人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又善于操持打点。虽算不上权贵重臣，却也是豪富之家。
我养寒兰的那个带两个把儿的花盆，竟然是宋代玉卣，还是前朝名匠之作。英叔看出这花盆价值不凡，却没想到如此珍贵。他带我去了玉宝斋，和老板一番周旋后，竟然卖了八百两银子。
拿着银子走出店门，我感觉脚步都有些轻飘飘的。英叔一出门，立刻收起笑脸，回头朝着玉宝斋啐了一口：“真是黑心店铺，黑心肠！”到了牙行，他坐下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茶，戳了戳走神的我：“给我六百两银子，你就能带走你家少爷小姐，银货两讫。”
我回过神来，急忙把银子递过去。他无语地看着我，从怀里掏出戥子，仔细地称了大半银子。看着他一点点把银子往自己跟前放，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英叔好笑地看着我，把剩下的银子推过来，去解少爷小姐腿上的绳子：“你买他俩做什么？带他们回海浪河？那穷地方，他们这样娇贵的人可活不下来，还会拖累你。”
我把剩下的银子包好，又挑了一块不大不小的银子，咬咬牙放在桌上：“带我们一起回去，这是他俩的路费。”
英叔重新坐好，端起茶，看着我，觉得好笑极了：“你这丫头啊，真是机灵面孔笨肚肠！”
我不管他的嘲笑，把银子包了一层又一层，又去檐下捡了一个破瓦罐，把没有花盆的寒兰装进去，回答他：“我把少爷买回去当上门女婿，我答应过爷爷，以后要找个上门女婿。小姐是少爷的胞妹，就当是给少爷的聘礼了。”
英叔终究没能安稳地喝下那碗凉透的茶，这次我没躲开，被喷了半袖子。
书名【丫头赎主归】，内容来自 「纸糊」。5
我不知道少爷小姐的名字，府里只有这两位小主子，主子的名字也不是我能打听的，我一个管花草的丫头，能分清菖蒲和兰草的名字就够了。
我走到他们面前，蹲下轻声说：“我是冬雨，张嬷嬷手下的丫头。小姐还记得我吗？我给您编过小马。如今家里出了事，少爷小姐跟我一起回老家吧，富贵日子没了，但清白日子还是要过的。”
只有七岁的小姐看了看她哥哥，一下子扑进我怀里，又哭了起来。少爷似乎比我大两岁，站起身来和我差不多高。他看着哭泣的妹妹，哽咽着点点头：“有劳你了。”
没几天，英叔就要回北方了。我找他换了些碎银子，背着小姐来回跑了好几趟，添置了不少东西。锦衣华服不能再穿了，粗布麻衣又一下子适应不了，我只能买了棉布，在牙行婆子的指导下，反复浆洗、揉搓，拼在麻布里面，给少爷小姐做了两身衣服。看着少爷穿着袖子不太对称、针线也很蹩脚的衣服，我心里很不好意思。
英叔在一旁打趣道：“这针线活做得，你这两年莫不是在吴家当小姐呢？原来过的是这样的好日子，怪不得要费心赎回这两个拖油瓶。”
少爷扯了扯衣摆，朝我半鞠了一礼：“有劳冬雨费心了。以后也不必叫我们少爷小姐，我叫吴萧鸣，你就和外祖家姐姐们一样，叫我鸣哥吧。”他又指着小姐：“妹妹叫吴萧眠，就叫她阿眠吧。”
在我们启程的前一天，少爷匆匆冲进牙行我们住的偏房，激动地喊：“阿眠，爹爹不用死了，爹爹不用死了。”嘴里喊着小姐的名字，话却是对我说的。英叔拿着他的旧茶碗踱步进来，证实了这个消息。原来是皇后诞下嫡子，皇上大赦天下，吴府在赦免之列。
好消息：死罪可免，家人赦免。
坏消息：全家流放宁古塔，夫人也执意要一同前往。
“冬雨，多谢你为我和妹妹着想，还麻烦你照顾阿眠。我要陪爹娘去宁古塔。”少爷看着我，站得笔直，眼神从迷茫逐渐变得坚定，曾经的天真已渐渐褪去。
我看着他帮我提了两次水就勒红的手，放慢了给小姐梳头的动作：“还是一起吧，不耽误。”
少爷似乎对我的反驳有些意外，继续坚定地说：“父母遭受这无妄之灾，作为儿子，我必须守在他们身边尽孝。”然后像是在解释：“宁古塔路途遥远，天气寒冷，条件恶劣，你还是带着阿眠回你家吧。日后吴家若能平反，我定会上门答谢。”
我绑好小姐的最后一根头绳，看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真担心她受不了北边的寒风。看着一脸决然的少爷，我不忍再逗他，抱起小姐往外走，丢下一句：“走吧，我家就在宁古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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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家眷都在赦免范围内，我找到英叔，向他讨要购买少爷小姐的六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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