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在苏芸的手中微微地颤抖着，水面泛起了一丝细小的波纹。她静静地盯着那圈涟漪，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丈夫李岩倒水时，总是会先去试水温的那个模样。“小心烫”，他总是这样说，那声音温柔得就如同四月里的风一般。
门铃声就在这时响起了。苏芸放下杯子，透过猫眼，看到了娘家母亲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一年多未曾相见了，自从李岩的葬礼之后，母亲仅仅打过三次电话，每次通话时间不超过五分钟。
"芸芸，妈和你哥来看你了。"母亲的声音穿过门板，刻意扬高的语调里带着不自然的热情。苏芸深吸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无名指上的婚戒——她至今没摘下来。
门开后，母亲的目光，就像一束手电筒的光亮一般，扫过室内的实木地板，掠过墙上的抽象画，最后落在了客厅的那扇落地窗上。“这房子的采光确实十分出色，”她弯下腰把鞋脱下，当鞋跟触碰到地板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应该值不少钱吧？”
哥哥张明，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两袋超市促销的水果。他的妻子王丽，站在最后，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正忙着回微信。三人鱼贯而入，瞬间填满了这个，苏芸独居一年多的空间。
"喝茶吗？"苏芸走向厨房，听见母亲在客厅里对哥哥说，"这沙发是真皮的，比你租的那个强多了。"水壶发出尖锐的啸叫，蒸汽模糊了苏芸的视线，她想起去年今日，李岩还活着的时候，他们窝在那张沙发上看电影，他总爱把爆米花撒得到处都是。
回到客厅，母亲已经坐在主位上，那是李岩常坐的位置。苏芸的手指紧了紧，茶水在杯沿晃出了一滴。"芸芸啊，"母亲接过茶杯直接放在茶几上，"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晚上不害怕吗？”
"习惯了。"苏芸抿了抿嘴唇。墙上时钟的秒针走动声，突然变得很响，咔、咔、咔，像某种倒计时。
母亲与哥哥交换了一个眼神。王丽放下手机，突然亲热地坐到苏芸身边："妹妹，你瘦了好多。"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让苏芸想起葬礼上那些假惺惺的远亲。
"是这样的，"母亲挺直腰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你哥他们现在住的那套出租屋太小了，孩子马上要上小学，连个写作业的地方都没有，"她的目光在苏芸脸上逡巡，"你这儿三间卧室，就你一个人……”
苏芸的呼吸，停顿了一下。她看到哥哥，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墙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件，已经归他所有的物品。那幅由李岩亲自精心挑选的山水画，此刻正高高地悬挂在那里。
"妈的意思是，"张明终于开口，轻松地说，"你把房子过户给我，这样我们一家就能搬进来，你可以回老家，和爸妈住，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无人说话。”
茶杯在苏芸手中倾斜，茶水溅到手背上。李岩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是他们看房那天他兴奋的语调："芸芸，这间给孩子，那间给爸妈来住时用。"
"这不可能。"苏芸斩钉截铁地说。母亲的表情凝固了，王丽的笑容僵在脸上。
"什么？"张明皱起眉，"你一个女人，要这么大房子干什么？早晚得改嫁。”
"这是我和李岩的家。"苏芸站起来，"每一块地板都是我们一起选的。”
母亲的脸色瞬间阴沉："张明是你亲哥哥！我们养你这么大，现在让你帮衬家里一点，怎么了？"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你爸心脏不好，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事，他这一年老了十岁。”
苏芸的指甲陷进掌心。她想起父亲在李岩葬礼上对亲戚说的话："年纪轻轻就守寡，以后可怎么过？"当时没人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她的悲伤。
"房子贷款还没还完，"苏芸冷静地说，"李岩的保险金全用来付首付了。”
"贷款我们可以接着还，"张明猛地站起来，"你守着这空房子，有什么用？李岩都死一年多了。”
"闭嘴。"苏芸的声音突然拔高，她浑身发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清醒，她终于看清了，在这些所谓的家人眼里，她从来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一个可以随时牺牲的附属品。
母亲拍案而起："你怎么跟你哥说话的？白养你这么多年！"她的嘴唇颤抖着，涂着厚重粉底的脸上浮现出愤怒的潮红，"你爸说得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三人离开时，母亲最后回头看了苏芸一眼："你好好想清楚，别等我们都不认你了，才后悔。"防盗门关上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像一记耳光。
苏芸缓缓地，滑坐在地上，额头抵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暮色通过纱帘，慢慢地，漫溢进来，给客厅披上了一层暗褐色的光芒。她凝望着墙上，他们的结婚照，李岩的笑容始终定格在了三十岁这个年纪。照片的下方，摆放着他最为喜爱的那盆绿萝，叶子在空调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摇曳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语音："你哥下个月孩子入学，需要房产证报名。你懂事点，周一去过户。"语气平静得像在买菜。
苏芸走到阳台，夜晚的微风，轻柔地拂过她有些湿润的脸庞。在楼下花园里，一对年轻夫妇，慢悠悠地，推着婴儿车散步。突然那女子笑了起来，那清脆的笑声，就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深沉的夜色。苏芸紧紧握住栏杆，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有的血缘关系，比陌生人更疏远；有的离别，比死亡更决绝。
她回到书房，慢慢地打开电脑，接着又搜索“房产继承法”。屏幕上那冷冷的蓝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眼角处，那尚未干涸的泪痕，此刻正微微发亮。窗外一轮圆圆的满月，悄悄地升起，默默地见证着一个女人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