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上海的盛夏,悦宾楼的午宴上飘着茉莉香与油墨味。刚凭《绿天》一书声名鹊起的苏雪林,攥着刚出版的散文集,指尖因紧张微微泛白。当北新书局老板李小峰将她引荐给鲁迅时,她恭敬地伸出手,却只等来对方冷淡的颔首,那只握着茶杯的手始终未曾抬起。
这场尴尬的会面,像一粒石子投进她执拗的心底。彼时的苏雪林,刚从法国里昂的艺术学院辍学归来,行囊里装着未竟的绘画梦与满纸白话文草稿。谁也不知,这个曾为求学“哭闹哀求,几欲投涧”的安徽才女,骨子里藏着野草般的韧劲——七岁时瞒着祖母跟读私塾,十五岁冲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桎梏考入女师,二十一岁瞒着家人远赴欧洲求学,哪怕水土不服、父丧母病,也未曾停下求知的脚步。
《绿天》里那些清新灵动的文字,正是她在苏州东吴大学任教时写下的。课余时光,她总爱泡在书房,案头摆着从法国带回的紫墨水,笔下流淌着对理想爱情与自由生活的憧憬。这本书一出版便风靡全国,多篇文章入选国文课本,可她并未沉溺于赞誉。听闻沪江大学有浮华攀比之风,她直接撰文贴在公告栏批评,哪怕因此未获续聘也毫不退让 。
真正让她陷入舆论漩涡的,是1936年鲁迅逝世后。当全国文坛一片哀悼,她却写下四千字长文,直言鲁迅“心理病态,人格矛盾”。这篇火药味十足的文字引发轩然大波,陶行知批评她“死人未寒,骂名可畏”,恩师胡适也写信劝她持平看待,可她竟将胡适的信件公开,自嘲收到的批驳文章“可纸冢薄葬鲁迅”。
世人多不解她的偏执,却忘了这个才女的一生都在抗争。她遵母命嫁给素未谋面的张宝龄,婚姻不幸却坚守责任;她热爱绘画,却因家庭变故转而治学,在武汉大学执教十八年,桃李满天下;她晚年定居台湾,八十高龄仍笔耕不辍,近百岁时完成回忆录《浮生九四》,102岁高龄还执意回到故土安徽 。
有人说她是“骂鲁迅的女人”,却少有人记得,她曾在日记本上盛赞《狂人日记》“文气如匕首”,也曾恭敬地将自己的著作赠予鲁迅;少有人知晓,她耗时数十年研究屈赋,著作等身,更曾远赴法国搜集资料,只为解开文学谜题 。她就像自己钟爱的紫色,在法国是丧服的颜色,在她笔下却成了坚韧的象征——半生执拗,半生才情,都浸在文字与理想里。
1999年春,这位跨越世纪的才女魂归故里,葬在母亲坟旁。她的案头,那瓶法国带回的紫墨水早已干涸,可《绿天》里的文字依旧鲜活,就像她从未熄灭的执拗与才情,在岁月里静静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