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这句词忽然从记忆深处浮起,像一滴墨坠入清水,晕开一片朦胧的怅惘。彼时年少,总以为雨声是天地奏响的诗,檐下滴水皆含韵律,哪知岁月渐长,方觉那听雨的闲适原是命运馈赠的短暂梦境。如今再听雨,只剩屋漏偏逢连夜雨的狼狈,和一声叹息融进嘈杂的市声。
童年的苦,是裹着糖衣的药。夏日蝉鸣里蹲在巷口剥青豆,汗水滴在石板上,祖母笑骂“小馋猫”时,连手指被刺扎肿的疼都带着甜味。冬日跑过结冰的河面,以为世界永远辽阔,连风都是自由的。那时不知,苦的种子早已埋进光阴的土壤,只等春天来了,便疯长成荆棘。

后来苦意悄然变调。少年时读《红楼梦》,为黛玉焚稿哭肿双眼,却不懂她“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寒凉;学鲁迅笔下的孔乙己,笑他迂腐,却摸不透“短衣帮”冷笑里的世态。直到某日放学,瞥见父亲蹲在楼道角落抽烟,烟头明灭间映出他微驼的背——原来超人也会疲惫,可我竟迟钝至此。
年轻时以为人生是幅泼墨山水,笔锋所至皆可恣意挥洒。大学时揣着一腔热血投身社团,熬夜写策划、拍纪录片,自以为在燃烧理想。毕业后却发现,简历上的“组织能力”不如一张985文凭,那些熬夜剪出的视频,早被算法淹没在信息洪流里。工作后更像被困在迷宫,加班至凌晨的写字楼里,咖啡因撑起的眼皮下,Excel表格张牙舞爪。曾经梦想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如今却成了数据洪流中的一粒沙。

租房搬家时,纸箱里掉出泛黄的日记本,上面写着“要改变世界”,我蹲在地上笑出了声——原来“改变世界”的第一步,是学会在地铁挤爆时默默调整站姿。某次同学会,有人醉醺醺地拍桌:“当年谁不是文艺青年?现在全被生活骟成了账房先生!”满桌哄笑中,我默默擦掉杯沿的口红印,心想:“账房先生”怕是都当不合格。
人近中年,方知“无”的深意。无闲,微信红点永不息,未读消息像雪片堆积;周末陪孩子上兴趣班,间隙刷手机缓解焦虑,却刷出更多恐慌。无钱,房贷像悬在头顶的刀,购物车里躺满“等到降价再买”的衣物,最终在限时折扣中清空余额。无缘,旧友散落天涯,聚会时笑着聊起“当年”,却再也找不回通宵畅谈的默契。

某夜加班归家,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忽然想起少年时站在田埂上,以为月亮是块银元,伸手便能摘下。如今银元化作账单,月亮成了手机屏幕上的圆图标,点开便是“您有未读消息”。风掠过脖颈,恍若昔年荷叶轻摇,可掌心攥紧的,只有虚无。
最荒唐的是,明明活得如此狼狈,却还要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就像寓言里那只追着胡萝卜的驴,鼻尖始终差一寸,仍被夸赞“过程很努力”。半生潦草,一身空空,最后只能自嘲:这荒唐人间,我不过是命运剧本里一个跑错场的丑角,连台词都念得荒腔走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