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冬,凤阳老家的堂屋烧着炭,却暖不透我这把老骨头。我今年六十九,中风三年,说话含糊不清,手脚也不听使唤,可脑子

洪武二十六年冬,凤阳老家的堂屋烧着炭,却暖不透我这把老骨头。我今年六十九,中风三年,说话含糊不清,手脚也不听使唤,可脑子清醒得很。窗外的风跟哭似的,我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赶紧让人把汤家的子孙都叫到床前,一个个跪成一排,我用尽力气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南京城的方向,又指了指院子里那些跟着我打天下的老仆,嘴唇哆嗦着,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完整的话:“都记好,朱元璋要诛尽淮西勋贵,汤家想活命,就把我的话刻在心里!”

你们这些娃娃,没经历过当年的血雨腥风,只知道爷爷是大明的信国公,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功臣,可你们哪里知道,我能活到今天,能让汤家留着香火,不是因为功劳大,也不是因为皇帝念旧情,是我踩着老兄弟们的尸骨,一步步躲过来的!你们以为那些淮西的老伙计,一个个封公封侯,多风光?可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就说今年,蓝玉案爆发,你们都听说了吧?凉国公蓝玉,多厉害的角色,捕鱼儿海一战把北元打得魂飞魄散,太祖亲口夸他是卫青、李靖在世,结果呢?被安了个谋反的罪名,剥皮实草,传示九边,连带着一万五千人都成了刀下鬼!你们知道蓝玉跟我是什么关系?他是常遇春的小舅子,常遇春是我并肩作战的兄弟,论辈分,我得叫他一声贤侄,可我连他的葬礼都没敢去,你们说我绝情?我不绝情,难道要陪着他一起掉脑袋?

你们可别忘了,咱们都是淮西人,跟太祖皇帝一样,都是濠州钟离的同乡。当年一起放牛、一起讨饭的穷小子,如今一个成了九五之尊,我们这些人成了开国勋贵,本以为是荣华富贵享不尽,可谁能想到,这富贵竟是催命符?太祖皇帝登基十五年,淮西勋贵死了一茬又一茬,你们扳着指头数数: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杀了一万多人,吉安侯陆仲亨、延安侯唐胜宗,哪个不是跟咱们一起从濠州出来的?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案,韩国公李善长,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开国第一功臣,太祖说他是“吾之萧何”,结果全家七十多口,一个没剩,连他娶了公主的儿子都没能幸免,你们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狠的吗?
有人说,他们是真的谋反了,死有余辜。可你们用脑子想想,胡惟庸当丞相的时候,权倾朝野,可他有胆子反太祖?李善长都七十多了,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了,他谋反图什么?图着临死前挨一刀?说白了,他们的罪,就是功高震主,就是手里有兵权,就是太祖皇帝老了,怕太子朱标镇不住,怕皇太孙朱允炆压不住,所以要替子孙扫清障碍,凡是能威胁到朱家江山的人,一个都不留!

我跟太祖是发小,从小一块放牛,他比我小三岁,可从小就透着一股狠劲。当年他在皇觉寺当和尚,饭都吃不饱,是我写信叫他来投郭子兴的红巾军,是我把自己的千户位置让给他,是我跟着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论资历,我比徐达还老;论交情,我是他第一个追随者,可我从不敢在他面前摆老资格,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太了解他了,他这个人,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能容得下穷小子朱元璋,容不下开国皇帝朱元璋!

当年我镇守常州,喝多了酒,说了句糊涂话:“我守着这常州城,就像坐在屋脊上,左看是张士诚,右看是朱元璋,两边都不踏实。”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记了十几年!洪武三年封功臣,徐达、常遇春都封了公爵,我只得了个中山侯,比那些晚入伙的人还矮一头,甚至把我那句酒话刻在免死铁券上,这不是提醒我,我的把柄在他手里,他想收拾我,随时都能动手吗?

从那以后,我就彻底醒了。我知道,要想活命,就得收起所有的锋芒,就得学会装疯卖傻,就得比谁都识趣。洪武二十一年,我六十三岁,那时候蓝玉刚立了大功,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我却主动上朝,跪在太祖面前,说我老了,身体不行了,想交出兵权,回老家凤阳养老。你们知道他当时多高兴吗?他当场就答应了,还拨了钱给我盖宅子,赏了我好多金银财宝,可我心里清楚,他不是念旧情,是觉得我没威胁了,觉得我识趣,值得留一条命!

回到凤阳之后,我更是如履薄冰。我把家里的小妾都打发走了,把太祖赏赐的金银分给乡亲们,每天就喝酒、下棋、遛弯、逗孙子,地方官来拜访,我装病不见;老兄弟们来叙旧,我推说身体不好,连门都不开;有人问我朝廷的事,我就说我一个乡下老头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关心。你们以为我是真的想当闲云野鹤?我是在演戏啊!演给太祖的眼线看,演给那些想找我麻烦的人看,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汤和已经是个没用的老头子了,对朱家江山没有任何威胁!

可就算这样,我还是差点栽了跟头。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来找我借三百个兵丁修宅子,你们说他糊涂不糊涂?那时候胡惟庸案刚过没几年,太祖正盯着他呢,他居然来找我借兵,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我连夜就派人进京,把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太祖,有人骂我卖友求荣,可我不在乎,在那种时候,要么卖他,要么陪他一起死,我汤和想活,汤家想留后,就只能这么做!后来李善长全家被杀,我却安然无恙,这就是代价,这就是在太祖手下活命的代价!

现在,蓝玉死了,傅友德死了,冯胜死了,王弼死了,当年跟太祖一起打天下的淮西勋贵,就剩下我一个了。可我知道,我也快了,太祖之所以还留着我,是因为我还有用,是因为我能给那些还想握着兵权的人做个榜样,是因为我已经油尽灯枯,翻不起什么浪了。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汤家的子孙,是淮西勋贵的后代,只要太祖还在,只要朱家的江山还在,你们就永远是他眼里的隐患!

我快不行了,今天把你们叫到跟前,就给你们留三条规矩,记好,记死,汤家能不能活命,就看你们能不能做到!第一,永远不要居功自傲,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咱们汤家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功劳,这功劳不是荣耀,是催命符,记住,这天下是朱家的,不是咱们汤家的;第二,永远不要贪恋权势,朝廷的官,能不当就不当,能早退就早退,手里有权力,就会被人惦记,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安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第三,永远不要跟淮西的老勋贵攀关系,他们一个个都自身难保,跟他们走得近,只会引火烧身,踏踏实实守着咱们凤阳的宅子,种地、经商,做个普通人,就够了!

我再跟你们说一遍,朱元璋要诛尽淮西勋贵,我能活下来,是我运气好,是我步步为营,可你们未必有我这么好的运气。记住我的话,收敛锋芒,急流勇退,永远不要跟皇权硬碰硬,否则,汤家只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我走之后,把我埋在凤阳的山脚下,不要立碑,不要张扬,安安静静的,就像我从来没当过什么信国公,从来没跟太祖皇帝打过天下一样。都记住了吗?都记住了吗?”
看着子孙们一个个磕头答应,我终于松了口气,手慢慢垂了下来,窗外的风还在哭,可我知道,我能做的,都做了,汤家的命,就看他们自己的了。洪武二十八年八月,我在凤阳老家咽了气,享年七十岁,成了洪武年间少数能善终的淮西勋贵,而我的叮嘱,也成了汤家百年传承的活命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