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进入第三年，开战之初，在制裁压顶，贸易封锁，技术孤立。很多人预测俄罗斯会撑不下去，但是三年过去，俄罗斯不仅没有崩溃，GDP反而还在增长，失业率低于战前，这是怎么做到的？俄罗斯又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如果有一天，战争顺利结束，俄罗斯又将面临哪些困难？
从经济面看，目前俄罗斯的经济状况怎么样？
目前俄罗斯经济模式是典型的战时凯恩斯主义，或者叫军事需求主义。也就是俄罗斯依靠战时需求来拉动整个经济。政府不断扩张预算，将大量资金砸进军工企业，再由军工企业带动重工业，比如说钢铁，化工。让整个经济运转起来，整个国家的生产重心也被导向了军工行业。
战争开始后，西方学者认为，面对制裁，以俄罗斯的经济能力是很难长期支撑下来的。但是现在战争已经打到了第三年，现在俄罗斯的能源，金属，粮食等大宗商品的出口不但没有中断，甚至部分类目还超过了战争之前的出口额。
也就是说，俄罗斯经济不但没有崩溃，反而因为战争需求的大增而出现了增长。此外，战争开始之初，因为战争的影响，石油价格飙升还让俄罗斯赚取了一部分超额利润。作为长期遭遇制裁的俄罗斯，事实上是在石油收益中预留了部分资金作为准备金，军事相关的开支也带动了就业和工业产值的增长。比如说俄罗斯某地一个生产战车的工厂，在战争开始后，每年都新增了一千名工人的就业岗位，显著降低了工厂所在地的失业率，也带动了周边的消费。
另外，俄罗斯通过提高征兵补助金来刺激消费，俄罗斯媒体报道，俄罗斯有男性参军的家庭，经济条件明显改善。偿还贷款，改善居住条件，甚至享受几个月相对富足的生活。以至于出现了鼓动家人参军的现象，到2024年，俄罗斯家庭消费相比于战前，出现逆势增长了8%的反常情况，失业率也降低到了历史最低点。不过需要指出的是，目前俄罗斯的通胀还是蛮严重的，工资和物价都在同步上升，可以说是俄罗斯经济表现出了强于预期的韧性，俄罗斯经济崩溃论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
战时经济经济繁荣是有代价的
这样看起来的话，俄罗斯的经济状况确实还是不错的。至少前两年，俄罗斯因为战争需求对经济起到了刺激的作用。但是这种经济增长是非常扭曲的，战时需求的增长势必挤压民营企业和民间资本的投资。不论是从借贷还是从需求的角度看，都是一个没有稳定预期的结果。所以俄罗斯战时经济增长的同时，实际上伴随着民生行业的萎缩。
去年，俄罗斯的军费开支首次超过了所有的社会支出，今年一季度，官方的通胀率已经增长到了10.3%，达到了近两年的新高。主要是受到食品和服务价格上涨推动的。俄罗斯央行为了打压高通胀，不断调高利率，进一步造成了民营经济的融资成本上升。大量征兵也引发了都市的劳动力短缺。现在经济增长的主力都是军工行业和重工业，还有就是以入伍津贴为主的家庭收入。也就是说，战争中，俄罗斯是通过了军工复合体暂时避免了经济的崩溃，甚至在短期内实现了增长。但是也带来了高通胀，劳动力萎缩，技术落后和财政压力，也加剧了中长期的结构性脆弱。
那么俄罗斯的军事凯恩斯主义能长期持续吗？
答案很简单，军事凯恩斯主义在财政上必然是无法持久的，迟早面对战后转型的问题。比如二战后的美国就面对居民储蓄非常充裕，消费需求被及时释放出来。加上快速的产业转型以及军人安置法这样的政策就是转型成功的典型。但是一战后的美国转型是不成功的，一战后美国产能过剩，没能顺利从战时转向，导致美国跟英国搞贸易战，就是因为庞大的产能得找不到需求，所以才最终演化为了1929年的经济大萧条，最终又演化为了二次世界大战。很显然，美国吸取了一战后经济失败的教训，二战后可谓做了充足的准备。
战时凯恩斯主义在战后的和平转型有很多前置条件，首先就是要理顺一个健康的市场关系，战时的军工订单大部分都来自财政订单，算是扭曲了市场关系。其次是要恢复原有的投资关系，战争肯定是压抑了一部分的消费需求，但是开战前，俄罗斯在非战略领域实际上是大量依赖来自欧美的投资。即使和平之后，市场缺乏这些资本回流俄罗斯的一个稳定预期。
第三，必须要解决劳动力就业问题。俄罗斯原本老龄化就非常严重，再加上战时的征兵政策将青壮年送上战场，三年来的伤亡人数，根据各种口径的统计，大约在70万上下。这70万人都是俄罗斯的青壮年，我们即便不考虑资本，那么战时的人口损失会进一步透支俄罗斯有限的劳动力。
需要指出的是，实现内部市场的调整是需要时间的，如果说立即停战，凯恩斯模式提出转型，军工复合体突然停工，经济重组可能会激化现有的社会矛盾。苏联就曾被军事凯恩斯主义拖跨，因为苏联长期作为高度军事化的经济体，在阿富汗战争期间是投入了巨大的资源给军工复合体。八十年代末的时候，面对油价下降，苏联没有经济资源将一个高度军事化的军事机器转化为和平时代的经济模式，最终演化成了苏联解体。以至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俄罗斯，一直在应对苏联经济转型失败而带来的经济高通胀问题。
如今，俄罗斯的军费占比已经与苏联在阿富汗战争时期的军费负担比例持平了。即使俄罗斯取得所设想的胜利，战时所设想的和平转型仍然是个很棘手的问题。何况现在的战局远远谈不上压倒性的优势。战争过程中，也没有特别大的资源进项，吃掉的乌冬地区已经被战争彻底摧毁，重建反而需要更大的投入。在这种状况下如果停战，那么战后的财政分配也必须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如果削减过快将会导致严重的失业和失去战争收益阶层的愤怒，如果削减过慢，会因为庞大的军事负担而扼杀经济增长。
除非是能够和西方达成制裁松绑，俄罗斯只能使用国内有限的资金和部分国外的资金，要实现比较顺利地战时经济转型也是比较困难的。所以我们看到现在俄罗斯在谈判中，几乎不在任何经济条件上让步，这也形成了一个解不开的循环。西方是要求俄罗斯先停火再来谈解除制裁，但是俄罗斯却要求西方先承诺经济上的让步，他才愿意踩刹车。
但是现在，双方的谈判基本上是僵持不下。三年多以来，普京的谈判要价基本上没有变动过。一般来说，战争引发的主权问题是很难妥协的，但是经济问题却是谈判中可以妥协的。但是在西方和俄罗斯一轮又一轮的谈判中，俄罗斯在经济问题上的要价非常强硬，绝不妥协说明了一切。
川普上任后，美国是非常靠近普京的，整个三四月份美国几乎在单方面向俄罗斯施压。那么如果我们设想自己是普京的话，应该最大限度地利用美国的这一外交周期，在响应美国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攫取利益。但是普京是没有这么做的，至少在五月份之前，川普没有在俄罗斯方面收到足够的回馈，以至于川普对普京失去了耐心。
现在的状况虽然有所回弹，但是对于我个人来说，最大的疑问是之前为什么普京如此僵硬。我想象的一种可能是，普京是没有退让的空间的。让经济退回到战前的轨道，对普京来说也是停战的一个必要条件。所有普京开出的要价，在没有得到完全的满足之前，俄罗斯是不会轻易停战的。否则的话，就会动摇统治根基，他不愿意冒这个险，所以他宁愿把战争机器开下去。
那么在这场战争之前，俄罗斯的经济也是极度不健康的？
其实在战前，俄罗斯的经济体量本来就不是很大，而且经济结构也不是很健康。高度依赖能源出口，缺乏其他的产业增长点。2021年，俄罗斯天然气出口占能源出口总额的大约25%，同年，他的能源出口占到俄罗斯联邦收入的40%，对俄罗斯的财政贡献是非常大的。
而开战以来，像石油煤炭，是能够相对轻易的转移供应对象（需要打折供应），但是天然气则很难找到大宗买家。
战前，欧洲长期是俄罗斯天然气的最大单一市场，双方管线密布，又签署有稳定的合同，部分能源出口在俄罗斯财政中是扮演举足轻重的作用的。具体来说，2021年，俄罗斯通过管道向欧洲出口天然气占当年天然气出口量的70%左右。
比如说，俄罗斯向中国输送的西伯利亚一号管道，这条线路运力拉满，输送量也不到输送到欧洲体量的三分之一。关于西伯利亚二期工程至今也没有动工，属于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一时也无法填补来自欧洲市场的空缺。
从战争爆发后，俄罗斯的石油出口基本上被亚洲市场给吃下来了，但是由于俄罗斯长期遭遇制裁，出口价格是需要打折扣的。为了维持出口的体量，俄罗斯是被迫以显著低于国际石油市场的价格在出口。
根据西方金融机构的报道，俄罗斯出口原油的价格，大约为市场价的七折甚至更低，那么这其中一半的原因是运输成本的增加，因为出口的距离更远了，另外一个原因是买家在谈判中有资格向俄罗斯强势压价。所以说无论是从管道建设，地缘优势还是市场规模上看，欧洲市场在俄罗斯能源出口的地位都是不可或缺的。
这就是俄罗斯在谈判中，特别强调恢复对欧洲能源出口的原因。
美俄在私下的谈判中，美国的资本方就提出，要投资俄罗斯天然气，或者是投资管道，或者直接做俄罗斯天然气的中间商，先向俄罗斯购买天然气，再出口给欧洲，协助俄罗斯重返欧洲天然气市场，这也足以显示，欧洲市场对俄罗斯经济的不可替代性。
欧洲对恢复俄罗斯能源供应的态度呢？
其实欧洲多年来建立的能源结构是跟俄罗斯紧密的捆绑在一起的，尤其是德国。整个欧洲天然气进口的45%是依赖俄罗斯的。因为地理位置近，而且供应稳定。所以许多欧洲国家都已经习惯了从俄罗斯进口能源。
战争爆发后，欧盟在政治上坚定的宣传要去俄化，2025年5月6日，欧盟委员会提出了一份详细的路线图，计划到2027年要完全切断对俄罗斯的能源需求。另一方面，欧洲市场的刚性需求和价格压力是存在的，欧盟虽然大幅度减少了来自俄罗斯管道天然气的进口，但是始终没有终止对俄罗斯液化天然气的进口。像西班牙，比利时，法国这些国家仍然在大量购买。现阶段也没有被正式禁运，而匈牙利，斯洛伐克，奥地利这些中东欧国家仍然在进口俄罗斯的管道天然气。
这些交易在政治上是备受争议的，但是在实际操作中并没有中断。像德国和意大利在政治上表态比较高调，但是他们的企业仍然通过中介或者灰色市场进口来自俄罗斯的能源产品，比如说购买哈萨克斯坦，土耳其，印度这些第三方贴牌的俄罗斯石油制品。你可以说这是现实考量，因为对很多欧洲国家来说，能源是不能断的命脉，尤其是天然气价格飙升，又没有很好的替代方案情况下，采购俄罗斯的能源依然是最现实的方案。
欧洲的一些政客出于生活成本的考量，也表示支持恢复来自俄罗斯的能源供应，并以此作为乌克兰潜在协议的一部分。但是毕竟事关领土安全，其实并没有得到令各方都满意的一个解法，所以新上任的德国总理在5月15日就表示，德国没有计划就恢复北溪二号管道运营进行认证，他说，这种情况是不应该被改变的。
看上去，局面好像卡住了，整个局面有点进退两难的样子。
从外部来看，欧洲在经济利益与安全威胁两难之间周旋，很难给出百分百的坚定立场。而普京也只能在一场场和平谈判中拖延，来逐渐给自己的军工复合体减速，寻找可行的内部转型的解法。就算是俄罗斯目前的经济状况能支撑下去，面对迟早到来的和平，俄罗斯经济应该不会延续战时状态，战后经济怎么走，其实是我比较想要探究的问题。
没有经济转型预设的停战，对俄罗斯而言是一场灾难
我设想，首先是大量退伍人员的劳动安置，还有就是现在军工复合体的产能如何能转移成其他民生产业上。像我之前说的，俄罗斯经济长期在民生工业上一筹莫展，没有很多产业能够吸引劳动力并同时确保GDP的增长。
战争停止后，俄罗斯国内的被压抑的民用产品的消费，肯定能被释放出一部分，但是否能支撑俄罗斯战后经济转型，说实话我也不是很确定。
在战争之前，俄罗斯经济命脉实际上就是向欧洲倾销能源。另一方面，欧洲在俄罗斯是有大量投资的，体量上比美国资本大很多。即使达成妥协，如果双方不能全面妥协，欧洲应该不会向俄罗斯大量投资，这部分重建经济的资金应该会很少。因为从资本安全的视角看，俄罗斯这个经济体的吸引力会下降。加上战争的长期消耗，双方的民间互信也会被消耗殆尽，更不要说政府之间了，这对俄罗斯经济重建也不是利好的因素。
我们再看美国，我们都说川普立场比较亲俄，但是MAGA的底色还是比较排斥美国资本外流和对外投资的，尤其是川普是积极支持页岩油开采的，这部分产能一旦兑现，能源市场上又会和俄罗斯产生竞争。所以我也不认为，川普也不能给俄罗斯战后经济带来现实的意义。从长期来看，如果俄罗斯没有找到其他产业的支点，又在世界舞台失去了能源这个重要的杠杆，那么俄罗斯在世界市场中会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对俄罗斯来说是个更严重的问题。
如果战车不停下来，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现在俄罗斯不论是对海外，还是对民间都是非常不透明的。所以我也很好奇战时凯恩斯主义的战车到底能够坚持多久。不过从中长期来看，最坏的结果，还是俄罗斯沦为一个二流甚至三流的国家，现在十分有限的产能和经济体量会让他丧失在国际上的话语权。
像如今，算力，AI这些竞争非常激烈的领域，俄罗斯已经明显被甩在了后面，这一点，俄罗斯内部应该也有人察觉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研究发现，很多俄罗斯人也开始反对战争，他们不是出于对乌克兰的同情，而是从非常现实的角度反对这场战争，因为他们意识到，这场战争已经让俄罗斯经济被主流产业甩开，并且与欧洲越来越远，俄罗斯的民族自尊心让他们很难接受这一点。在文化和自我认同上，他们还是更接近欧洲。
就在前几天，以色列空袭伊朗之后，石油价格暴涨，如果战争常态化，俄罗斯又能在其中大赚一笔。短期内，俄罗斯经济利空的因素其实又减少了。就像2022年一样，俄罗斯哪怕是在被制裁的情况下，仍能从战争中获得收益，这就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
当然，我们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在俄罗斯没有取得压倒性胜利的前提下所做出的判断。乌克兰前线军民的抵抗仍是最重要的，经济也不全是这场战争的决定性因素，但是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不一样的视角，也让我们理解这场战争背后的经济动力。在主权陷入谈判拉锯的时候，经济是一个很现实的杠杆。
俄罗斯现在还挣扎在战时凯恩斯主义的通胀之中，但真正值得关注的是，俄罗斯能不能找到一个离开欧洲之后，可持续的发展模式，这才是决定其未来走势的关键，也是西方社会猜测普京战略意图的时候必须考量的一个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