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词全文】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白话译文】
丙辰年中秋夜,畅饮到天明,酩酊大醉中写下此篇,同时怀念弟弟子由。
明月何时开始存在?我举杯询问苍天。不知天上的仙宫殿宇,今夜属于哪一年。我想乘风回归天界,又怕琼玉砌成的楼阁,太高处经受不住清寒。月下起舞清影随行,哪像纷扰的人间?
月华转过朱红楼阁,低低穿过雕花门窗,照着失眠的人。月亮不该心怀怨恨,为何总在离别时圆满?人生总有悲欢离合,月亮总有阴晴圆缺,这种事情自古难周全。但愿亲人平安健康,虽隔千里共享月光。
“丙辰中秋”小序如电影开场,交代1076年苏轼在密州任上的创作情境。此时他与变法派政见不合自请外放,与弟弟子由七年未见。这26字里藏着两个灵魂:达观酒客与深情兄长。
“明月几时有”劈空而来,仿效屈原《天问》的宇宙意识。醉眼朦胧的太守,端着酒杯质问苍穹,这既是哲学追问,更暗含对朝堂时局的迷茫。“青天”意象拓展出浩渺时空,将个人情绪升华为人类共通的生存叩问。
“不知天上宫阙”三句展现微妙心理转折。“乘风归去”暗含道家出世之思,但“琼楼玉宇”的寒冷却隐喻朝廷政治生态。新旧党争中的“高处不胜寒”,既是生理感受更是政治处境的艺术投射,这种矛盾心理在月影中纤毫毕现。
“起舞弄清影”完成精神涅槃。从欲飞升到眷恋人间,李白“举杯邀月”的孤傲被转化为与影共舞的谐趣。这句暗用《淮南子》嫦娥化蟾的典故,却反其意而行之,在红尘烟火中找到诗意栖居。
下阕“转朱阁”三句如电影长镜头,月光从楼阁流转到窗棂,最终定格在无眠人的脸庞。这个“转”字既是月移的动感记录,更是词人心境转折的隐喻。月光在此化作知音,见证着人间所有深夜的辗转。
“不应有恨”的诘问石破天惊。诗人将人生缺憾的愤懑投射于月,又在自省中完成超越。钱钟书《管锥编》说此句“无理而妙”,这种天人对话的构思,比张若虚“江月何年初照人”更添辩证色彩。
“人有悲欢离合”三句如禅宗棒喝。将个体体验上升为宇宙规律,用月相变化释怀人生际遇。这种圆缺互渗的智慧,既有佛家“破除执念”的觉悟,又保留儒家“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担当,构成苏轼思想的美学高峰。
收尾“但愿人长久”如钟声悠远,化用谢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而境界更高。不求团聚唯愿平安,将小儿女相思升华为人类共通的情感契约。这个“共”字打破时空界限,让明月成为永恒的精神纽带。
全词以月为经,以酒为纬,编织出天人合一的哲学图景。上阕飞天探月展现宇宙意识,下阕揽月入怀回归人间温情,形成完美的艺术回环。其中蕴含的“出世间不离世间”的智慧,既承袭李白飘逸,又开创稼轩豪放,成为宋词最璀璨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