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得一枝梨香作者:彭顶轩我私藏着一枝梨花,圣洁无瑕,未曾凋零。时序更迭,它在心底常青,清冽香气漫过岁月,是外婆唤我乳名的
藏得一枝梨香
作者:彭顶轩我私藏着一枝梨花,圣洁无瑕,未曾凋零。时序更迭,它在心底常青,清冽香气漫过岁月,是外婆唤我乳名的调子,清爽不改——时光淘洗不去的底色,记忆深处的安稳。老家院子晨光初透,外婆的手牵着我,指腹爬满细沙般的纹路,带着梨树叶子的涩与灶膛烟火的温,指尖蜷曲时,我能触到她指节处沉淀的薄茧。母亲端着竹篮从堂屋走出,指尖拢起石桌上的细碎花瓣,白瓷般的指节轻叩篮沿:“晒干填枕头,梦里都浸着草木香。”外婆教我数枝桠间的花,一朵,两朵,数到第七朵时忽然笑,眼角皱纹如被风揉过的纸,细密地铺展,眉梢垂着的银丝沾着晨露,亮得细碎:“这花是冬的余息,春的初醒,枝头攒着热闹。”母亲在井台边摘菜,井水溅湿青布裤脚,抬眼时目光掠过院角那株从奶奶家移栽来的无花果树,幼苗虽弱,却已抽出新叶,她语气平和:“妈说得是,梨花性子烈,开得泼泼洒洒,落得也坦荡,这无花果树也争气,没枉费我婆婆当初挑苗的心思。”我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向外婆鬓角的霜白,又低头看向她指尖摩挲的翠绿菜叶,只觉晨光里的院子满是暖意。

梨枝被繁花压得沉坠,外婆伸手轻扶,指腹在粗糙树皮上缓行,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的泥色,像是在与老树说悄悄话。母亲搬来竹凳,抬手修剪过密枝桠,剪刀开合间碎叶簌簌落在我脚边。我扒着树干盯枝头小青果,咽口水的声响被外婆听见,她抿嘴笑时,嘴角的纹路顺着颧骨蔓延,下唇内侧微微凹陷——那是常年抿着唇浅笑的痕迹:“急不得,果子得晒足日头,吸够夜露,甜才透骨。”母亲直起身擦汗,蓝布帕子按在额角,忽然补句:“我婆婆见了,该说这剪枝的章法合宜。”外婆的笑意淡了些,弯腰往树根培了把带着湿气的土,又转头望了眼无花果树,指尖轻轻点了点我头顶:“你奶奶选的苗,跟她一样,认生却皮实。”我摸了摸头顶,抬头看向那株无花果苗,嫩叶在风里轻轻晃。奶奶家院角,无花果树的小苗刚出土就打了个弯,蔫蔫地垂着嫩叶。我硬要抱回外婆家栽,母亲趁我午睡,用竹筐裹了小苗,踏着田埂上的晨霜匆匆而去。等我醒来看见小苗栽在墙角,便蹲在旁边看母亲培土,她额前碎发沾着尘土,跟闻声出来的外婆直言:“这苗在我婆婆那儿缺阴凉,搁你这儿,活下来的指望大。”后来小苗无人特意照料,野草漫过根茎,母亲每次回外婆家,路过便蹲下身扯掉缠在茎上的菟丝子,我也会跟着帮忙,母亲轻声叮嘱我:“你奶奶若问起,就实话实说,苗长得好,她也舒心。”日子久了,树苗扎牢了根,枝桠蹿得老高,阔大的叶子遮了半面墙,外婆路过时总会伸手抚一抚叶片,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摸了摸,叶片的纹路硌着指尖,似在与旧时光应答。

有回奶奶串门,进院便立在梨树下,目光先落在无花果树浓密的枝叶上,眼神柔了柔,再转向外婆,嘴角牵起一丝淡笑,语气带着几分打趣,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软:“你这性子干练,倒让梨花衬得愈发清雅,连我那棵弱苗,也被你养得这般茂盛。”外婆浇水的手顿了顿,锡制水壶沿滴下的水打湿了青布鞋面,她低头捋了捋衣角的褶皱,没接话,却悄悄抬眼望了望奶奶。我站在母亲身后,看见外婆眼帘垂落时,下眼睑有淡淡的青影——母亲后来跟我说,那是外婆熬夜缝补留下的痕迹。母亲端着粗瓷茶杯出来,笑意自然:“妈,这是您的福气,身子骨硬朗,心性也通透,这树跟您有缘,才长得这么旺。”奶奶接过茶杯,指尖碰了碰温热的杯沿,目光在无花果树与外婆之间转了转,又落在我身上:“这苗倒是争气,当初我还以为活不成了。”母亲笑答:“它跟您投缘,也亏得孩子常帮着照看。”奶奶“嗯”了一声,摸了摸我的头,话里没了半分尖刺,倒像老友闲谈。外婆拎着水壶往厨房走,我看着她的背影在晨光里拉得修长,衣角随着动作轻轻摆动。母亲的兄长刚给外婆寄来旧手机,外婆还攥着手机让我教她摸索按键,就托人往我们家送了一箱梨。纸箱沾着山路的泥,母亲刚接过来,便瞥见箱底渗着汁水,她顺势往屋里挪了挪,避开正从外面回来的父亲。“先搁这儿,我晚点收拾。”母亲语气平静,趁父亲进书房的间隙,赶紧拉着我一起打开箱子——底下几颗梨已经烂了,酸腐气钻鼻。外婆的电话恰好打来,母亲按下免提,外婆的声音裹着笑意传来,尾音带着一丝极淡的滞涩:“我尝着院里的梨甜,就给你们捎了箱,你爸干活累,让他多吃点补补,也给孩子留些。”母亲握着手机应着,我帮着她挑出烂梨,刚要往垃圾袋里放,母亲忽然顿住,让我往箱底再翻了翻——竟摸出个粗布口袋,针脚密实却带着几分生涩,不像外婆平日的手艺,打开的瞬间,甜香漫出,青红相间的熟果裹着阳光的暖。“您还特意留了无花果?”母亲声音放软,听筒里外婆笑了笑,语气轻得像风拂过叶尖:“前几日收拾院子,见这果子熟得正好,便一并装了。”我攥着一颗无花果,忽然想起前阵子听母亲低声跟父亲说,奶奶院里的无花果树今年结得格外好,心里莫名泛起一阵暖。

挂了电话,父亲出来问起箱子里是什么,母亲已经把烂梨藏进了垃圾袋,笑着扬了扬布口袋:“孩子外婆捎来的无花果,还有些好梨,回头给你炖梨汤,也给孩子当零食。”甜香在指尖散开,我悄悄把口袋攥得更紧了些。 我捏了颗熟果,果肉饱满得欲淌汁,悄悄藏了一颗在衣兜。返程的车上,甜香浸在衣料里,挥之不去。我掌心托着私藏的梨花,衣兜揣着藏不住的甜,一缕风从车窗吹进来,带着远方的惦念。母亲见我总摸衣兜,便笑:“舍不得吃?留着也会坏,趁早尝鲜。”我咬了一口,甜汁漫过舌尖,忽然想起上次去奶奶家,她坐在炕头剥花生,枯瘦的手指把饱满的花生仁往我兜里塞,眼神却望向窗外檐下挂着的玉米串,似在琢磨什么的模样。 那箱藏着无花果的香,像撬开了亲人之间的心门,往后父亲常往老家跑,每次回来眉头拧成疙瘩,转身就往柜角塞一箱秋梨——母亲跟我说,多半是我奶奶托他捎来,又不肯明说的惦念。母亲坐在煤油灯旁,用粗布巾擦净梨皮,我凑在旁边看,梨香混着灯光漫满屋子。她把梨挨个放进竹篮,又从衣柜里翻出外婆缝补过的旧帕子,仔细铺在篮底:“这帕子软,别磕着梨。”次日清晨,我跟着母亲踏着晨雾往外婆家去,路上遇见赶集的邻居,母亲掀开篮布笑:“老家捎来的梨,甜得很,尝尝?”外婆接竹篮时,指尖先触到篮底的旧帕子,愣了愣,随即望向我的目光软了下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母亲扶着她的胳膊叮嘱:“妈,梨性寒,您肠胃弱,每天吃两个就好。”外婆点头,另一只手从衣襟内侧摸出个小布包,层层展开,里面是晒干的梨花,花瓣依旧完整,她往我兜里塞了一把,又给母亲塞了一把,指尖的温度透过布面传来:“填枕头,你们都枕着,睡个安稳觉。”我攥着干花,香气在掌心萦绕。 风还是那风,香还是那香,土的润,草的清,在田埂间流转,似在耳边轻语,别被眼所见的糊弄。我望着田埂上的野草,忽然懂了母亲说的“人心为田”——看不见的芽抽枝,外婆和奶奶之间的磕碰,像梨枝上的刺,虽扎人却护着枝干,磨合间渐生暖意。某个落雨的午后,我陷在回忆里,忽见外婆家院中的佝偻老梨树。本该繁花满枝的时节,一地白瓣铺陈,我看着心疼却舍不得移眼。再吃一颗梨,便想留下来,好歹是个念想。我没见过千万梨花压枝的热闹,只撞见那棵从奶奶家移栽来的无花果树,叶子浓密得遮了天光,白花红蕊在枝桠间隐现,风一吹,细碎花瓣飘下来,落在我肩头,像谁递来的一捧月光。树影摇晃得愈发厉害,恍惚间,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光影里走出来——鬓角染霜,手虽粗糙,抚树的动作却轻得怕惊落了花,分明是奶奶的模样。她不说话,只是望着树干,眉眼间的轮廓在雨雾里晕开,看不真切。母亲就站在不远处,拎着水壶,指尖悬在半空,没去惊扰那片静。我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连呼吸都放轻了,分不清是梦是真。 记起另一个花开的日子,父亲接奶奶来城里,路过外婆家旧院。她坐在车里,目光胶着在院墙上的无花果树,许久未动,眼神里有惊有喜,还有藏得极深的怅惘。我坐在她身边,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微颤。

下车后,她拉着我的手,声音压得低低,似怕惊扰了什么:“哦,原来它在孩子外婆家呀。”指尖蹭着我的手背,带着些微的颤:“当年那棵小苗,倒长这么好了……”话说到一半,屋门吱呀响,母亲端着茶出来笑着招呼:“妈,快进屋坐,外头风大。”奶奶抿了抿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脸上浮起一抹浅淡却真切的笑,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没敢去碰那枝桠,怕惊扰了藏在枝叶间的心事。我忽然想起来,奶奶不识字,一辈子没写过信,却总在电话里跟母亲说:“你多照看着点孩子外婆,年纪大了,别让她累着。”后来隐约听父亲说,有回外婆家的木门在午后吱呀响了一声,奶奶和外婆坐在树底下说了一下午的话。母亲在厨房忙活,隔一会儿就端杯温水出来,轻轻放在她们手边,转身便走,不扰二人闲谈。风一吹,无花果树的阔叶和梨花瓣一起抖,落在我脚边。 又看见梨花飞,无花果树的阔叶疯长着缠上梨枝,白花红蕊从浓绿里钻出来,与雪似的梨花挤在一处——枝桠交错得无章,却偏有细碎的香顺着缝隙漫出来,乱中藏序。这甜润的秋梨,是纠缠枝桠共结的果,是奶奶和外婆越过疏离的惦念。那些曾经的磕碰,都在这乱中慢慢化了,像母亲悄悄添的温水,淡而绵长。直到现在,我大抵分不清梨箱中的无花果源自何方,但我只记得奶奶的无花果树在外婆家长得绚烂。

抬头望,窗外的梨花又开得繁盛,像极了老家院子里的模样。奶奶的轮椅停在花下,目光望着远方,指尖无意识摩挲衣角,那里似乎仍留着草木的痕迹。风掠过花丛,带来熟悉的香气,仍不似当年。芳脂凝白一枝梨香,手里紧攒这枝梨花,未曾凋淡。只觉,我错过了最后一朵梨花。【作品简介】 本文以“梨花”与“从奶奶家移栽至外婆家的无花果树”为核心意象,以“我”的视角串联起一段沉淀于岁月的亲情记忆。文字聚焦晨光数花、剪枝护苗、梨箱藏果、树下闲谈等日常场景,细腻刻画了外婆的温柔温润、奶奶的内敛牵挂与母亲的周全体贴,于毫厘细节中勾勒出三位女性鲜活立体的形象。文章以“藏梨香”为情感暗线,既书写了祖孙间无需言说的慈爱惦念,也细腻描摹了外婆与奶奶从最初的疏离磕碰,到跨越隔阂、默契相通的微妙心境,将私人化的成长记忆与普世的亲情共鸣深度融合。语言质朴凝练却余味绵长,于时光流转中藏着对亲情的珍视、对旧时光的眷恋,以及对岁月错过的轻淡怅惘,兼具生活温度与文学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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