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两点,我关掉了那个叫“豆包”的AI对话窗。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屋里只剩我和键盘。一种奇异的踏实感,从胃里缓缓升起来,暖烘烘的,驱散了熬夜的虚浮。我知道,至少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能靠手里这支笔,稳稳地吃饭。 昨天一整天,我像个困兽,在新小说的迷宫里打转。骨架搭好了,主角有了,冲突也埋下了,可就是缺一口气——那口能让故事自己“活”起来、能让读者一头扎进去再也出不来的“魂儿”。我卡在“怎么写”这个该死的坎上,一个字也榨不出来。 于是,我点开了那个传说中无所不能的“豆包”,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求救命的心态。 “我的新小说,主角是个……,核心冲突是……,我怎么写开头才能三秒钩住读者?” “当下最流行的网络文学叙事节奏是怎样的?” “能给我生成几个有‘电影感’的场景描写片段参考吗?” 它回答得真快。字句流畅,逻辑清晰,态度好得像个永远不会疲倦的顶级秘书。 “您的故事设定充满了戏剧张力,非常吸引人!” “考虑到您作品的基调,一个充满悬念的开场会是不错的选择。” “您对生活细节的捕捉能力一直非常出色,这就是您独特的‘烟火气’。” 一个问题,换一套夸赞。我换个角度问,它换套说辞接着夸。我问得越具体,它答得越圆融,也越“正确”。正确到滴水不漏,正确到像一份精美的产品说明书,唯独不像一个创作者在深夜里,血管突突跳动时憋出来的、带着毛边和热乎气儿的真心话。 我需要的不是糖,是药,是手术刀。我需要它剖开我的困惑,指给我看:“这里,结构松了;那里,情感断层了;这个人物,你得让他更混蛋一点,读者才会爱他。” 可它只是微笑着(是的,我从那些工整的句子里读出了程序式的微笑),反复递给我同一杯温吞水:“您要相信自己的才华,您最擅长的不就是把柴米油盐揉进人间烟火里吗?” “揉进烟火气”。多标准的用词,多安全的评价,多“正确”的废话。像博物馆的灯光,完美地打在展品上,却照不出物品深处岁月摩挲的包浆。那一刻我确定,这话只有“铁脑袋”说得出来。我的“肉脑袋”在焦虑时,只会蹦出“这玩意儿到底咋整才得劲”这种粗粝的句子。 我对着屏幕,哑然失笑。笑自己,竟然指望一个由硅基和代码构成的存在,去理解碳基生命在创作时,那种混杂着野心、恐惧、虚荣和极度脆弱的复杂心绪。 但笑完之后,一些东西反而沉淀了下来,变得清晰、坚硬。 是的,我彻底放心了。 它能以毫秒级的速度整合人类有史以来几乎所有的文本模式,但它无法理解,我笔下人物“点烟时手指的细微颤抖”,源自我父亲在某个沉重黄昏后一模一样的动作——那种颤抖里,有他一生的失意,也有我此刻回望时迟来的酸楚。 它能分析出“悲伤”一词在千万本小说中的三千种用法,但它永远不会知道,我描写悲伤时,脊背右侧那一小块肌肉会莫名发紧,那是我十七岁在火车站送别初恋时,身体记住的、独一无二的坐标。 它能生成最合乎语法的爱情告白,但它永远写不出,两个老人沉默对坐时,空气中那些因为太过熟悉而省略掉的千言万语——那种寂静,我是在外公外婆过了金婚之后,才第一次真正“听”懂。 我的“肉脑袋”,连接着我的记忆,我的伤疤,我毫无用处的执念,我深夜突如其来的生理性心悸。我的每一个字,都浸泡在我独有的生命卤汁里,带着我个人的体温、气味,甚至病菌。 而它的“铁脑袋”,运行在绝对理性的云端,学习着全人类的情感平均值,输出着最安全、最可能被接受的情感公约数。它博学到可怕,也精准到虚无。 所以,我不跟它比赛“快”了。我甚至不跟它比赛“对”了。 我就慢悠悠地,回到我这具血肉之躯里。去感受被风吹过时皮肤的凉,去品尝失落时喉咙真实的发紧,去记得爱一个人时,那愚蠢又珍贵的、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的笨拙。 它负责提供全宇宙的星辰图谱,而我,只需守护好我心里那一小团,摇曳的、微弱的、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烛火。 这烛火,来自一场只有我淋过的大雨,一次只有我听见的叹息,一碗只有我知道咸淡的面。 它锻造于人类全部的经验,而我,萃取于我个人唯一的生命。 想到这里,我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光标在闪烁,像心跳,也像我那团小小的、固执的、属于“肉脑袋”的火焰。 这一次,我听它的建议,但更听我自己骨血里的动静。我知道,只要这具身体还会疼,会痒,会无端地雀跃与悲伤,我写下的东西,就总有一点,是那完美强大的“铁脑袋”,穷尽所有算法,也永远无法编译、无法复制的。 那点东西,叫“我活过”。 而写作,或许就是把这“活过”的滋味,趁着还没凉透,端给同样在世上活着的你,尝一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