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年多时间里,一条报道了
多位年轻的女性创作者的故事。
她们执着地坚持着自己热爱的艺术,
无畏于直面争议,
也大胆探索鲜有人尝试的全新领域,
自由、先锋、勇敢。

2021年在巴黎获LVMH Prize评审团特别奖,周睿是史上首位获此奖项的中国设计师

邀请不同身材的素人来走秀
94年的服装设计师周睿,
曾因先锋、前卫的作品引起很大的争议。
蔡依林、欧阳娜娜、刘诗诗等
明星艺人都穿过周睿的设计。
她的设计不是一味强调显瘦和塑形,
相反,她试图展现人真实的美丽,
包容着不同的身型,
“不是只有瘦的人穿才好看,
肚子上有小肉肉又怎么样。”
她希望能鼓励女性摆脱对于身体的耻感。

覃钰玲在工作室吹制玻璃

作品《摇椅》
90后湖南女孩覃钰玲,
曾在日本留学6年,
学一门极其冷门的专业——玻璃艺术,
2021年,她回国来到景德镇,
借了6万块租厂房、买材料、搭建工作室。
如今,全国自己做吹制玻璃艺术创作的艺术家可能不足10人。
而在个人工作室自己搭建吹制窑炉,
覃钰玲是第一个。
窑炉烧制需保持1000度以上,
她常常在高温下连续工作10几个小时。
她将玻璃艺术视为人生志业,
也在创作与生存之间找平衡。

香蕉和阿姨们

阿姨们的作品
32岁的潮汕女孩香蕉,
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
发现家里的钩针厂面临破产,
传统的手艺被机器全面取代了。
她用自己的设计
带领爸爸妈妈,以及一群失业的同村阿姨,
一起钩毛线,创业搞钱。
她的设计样式都超级时髦,
融入关于性别、情绪问题、传统文化的思考。
从8岁开始学习钩织,
香蕉希望把这门手艺继续传承下去:
“起针落针间,
慢慢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被抚平了。”

2019年,我在纽约创立了自己的品牌,在参与了两季纽约时装周后,决定回国在上海时装周做国内的第一场秀,这对于当时国内的观众而言,是一次非常大胆的表达。
我邀请了不同身材的男孩女孩来走秀,都是素人模特,有些甚至是我的朋友。我不喜欢那些瘦得很病态的模特,我更倾向于找有一点肌肉、有力量感、或有个性特点的人。我自己都不到1米6,如果全都是高挑纤瘦的视觉,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我试图传递一个积极的讯号,我想倡导一种更健康、更独立的生活方式。

回国后的第一场秀

在巴黎邀请朋友来走秀
当年那场秀后,我收到了大量的评论,有欣赏的,也有质疑的。网上的争议特别多,留言区不少人直接就说“你既然要表达色情,为什么还给TA穿衣服?”或者说“很阴间”。
我觉得挺莫名其妙的,因为我从来都不是在表达色情。我想要表达的是对自己身体的认同感,我在传达一种坚定、自信、勇敢的态度。
性感是一种很美丽的状态,我的衣服能让人性感,我真的很开心。这些年,也不断地有很多明星艺人穿着和演绎我的设计,给了我们很多的鼓励和支持。

春夏,Numero杂志

左:蔡依林,红秀杂志的封面故事
右:欧阳娜娜,明日之子的节目录制
这种针织面料是我读书时自己开发出来的花型,采用高弹的纱线织成,像是紧贴肌肤的蕾丝,塑造出一种脆弱的张力。对我而言,人就像是容器,服装以某种形式包裹着身体,因为身体的不同使衣服呈现和勾勒出不同的形状,是很迷人的。

2025年最新系列

如今周睿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穿
不管是我还是身边的朋友,都容易萌发对身体的耻感,这是不自觉的,别人带给你的一种无形的压力。
和很多人一样,我也一直挺有身材焦虑的。小时候我很少穿短裙,因为那时的我不接受自己的腿粗。这些年,我逐渐更接纳了自己,我现在挑选衣服,没有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了。穿上展露身材的衣服,即使肚子上有小肉肉,又怎么样?

周睿形容亲密关系就像她使用的面料,脆弱又很坚强

左:童年的周睿;右:周睿和妈妈
我是湖南衡阳人,30岁了。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画画,想要走艺术这条路,做些不一样的事情,我对未来充满期待,不想要过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
清华美院毕业之后,我去了纽约的帕森斯设计学院,继续学习服装设计。不知不觉,我关注到自己在学习期间做的好几个系列都是和女性相关的。可能在成长过程中,和女性的关系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我童年的时候,我爸出差很多,家里常是我妈、我姐和我三个人。我们仨的关系是细腻和敏感的,时而紧密时而疏远,当然会有矛盾和争吵,但一直牵连着彼此。而研究生的阶段,我在纽约,和他们隔着12个小时的时差,联系少了很多,迫使我开始思考和家人的亲密关系。

2018年帕森斯的毕业秀引起了大量关注
毕业系列,我以女性的亲密关系为灵感。这些作品诉说着一种藕断丝连的模糊状态,脆弱但坚韧。当时我妈和我姐都飞来纽约看我的毕业大秀,当时很感动。记得模特一走出来我就哭了,这个主题是有关于她们的,她们在场见证了这个时刻,我就有种很释然的感觉。

周睿和蔡烈超合作的落地灯,仿佛给灯穿上了紧身衣
三年前我开始做生活方式系列,和身体类似,弹力面料在器物上被拉扯的形态很有趣,它很生动,很打动我。
在米兰设计周,我和设计师蔡烈超合作了“soft RUI”灯具系列,利用布片之间的镂空凸显出灯具的轻盈,小钩子的设计巧思是方便拆卸和更换造型,有点像给它穿上或脱掉一件衣服。

2024秋冬大片
性感就是一种状态,是你散发的一种魅力。我的设计确实是性感的,但它不是只表达了性感。
有人觉得我的衣服是第二层皮肤,我觉得它像是一种柔软的盔甲,未必能像硬壳一样保护你,反而会显现你的一些“缺陷”,但正是这种“不同”,是表达你的可贵之处。

我之前在日本待了6年学习玻璃,2020年从日本多摩美术大学毕业后,去到日本富山玻璃研究所,但是念了一年就退学了。
刚来景德镇的时候,我是先借了6万块钱搭工作室,当时我就很焦虑,我怕我还不上这个钱,没有人会替我来担这个事情。

作为玻璃工作室实践的先行者,覃钰玲是国内第一个

覃钰玲在吹制,她每天吹制玻璃最多10小时
只要有工作机会,我会尽量把它抓住,没有周六周天的时间划分,我也没有上班下班,醒来就是干,干到上楼洗个澡睡觉这样一种状态。

1000多摄氏度的吹制炉火焰
吹制窑复杂的地方,比如说火枪的进气比,液化气跟空气的比例,腔体跟火枪的比例……有非常多的细节。做吹制到后来其实更多是身体的肌肉记忆,你把脑袋屏蔽掉,让你的手去做。


日常器物创作《手套》《塑料袋》
玻璃这个材料它是有非常多的可能性的,它可以像水,然后像蜡烛、像糖,古代一些地区,还会用玻璃来代替玉。


展览单品《照片系列——剧院》
我前两年回老家,看到的还是小时候那一切的场景,但是一切都变得很老旧,很恍惚。新展览《壁虎断尾与困在老城区的人》,就是关于家庭,关于过去的回忆。
玻璃照片系列,我们小时候会有那种书桌,先垫一层纸,上面放上照片,最后再盖上一块和桌面一样大玻璃,我就把蓝晒的照片印在玻璃上面。这些老照片,工厂、废弃的剧院,我小时候六一儿童节在那拍的照片……
玻璃跟大地一样是会一直存在的,但玻璃上照片里人类的生活痕迹很快会消失……

展览单品《摇椅》
这件玻璃“摇椅”,原型是一把被白蚁啃噬得七零八碎的椅子,我们把部件拆开,直接在上面浇玻璃,放进窑里烧制,让灰烬封存在玻璃里,像火化一样留存物体的“遗体”。
比起事物光鲜的一面,我可能会留意它被丢弃的那一面。把一个易腐的东西转换成一个更持久的材质,比如金缕玉衣去保护肉体。

《过剩》《未果》
这个“封存遗体”的概念,最早的灵感来源于我在日本富山,面对当地成片的梨树,春夏秋冬观察梨树从发芽、结果,到被自然或人为淘汰、掉落果实的过程。我就想为它们办一场葬礼——捡了很多地上掉落的梨子翻模,把梨灰烧在玻璃罐里。
我并不怀念过去,只是这一切的消失会让我觉得有一种宿命感在里面。

《挣钱了再做艺术》
挣钱和做艺术,一直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命题,如果我不挣钱,我没办法养活自己,我也不可能去做艺术。
有次和一个朋友聊天,他说现在觉得还是要先挣钱了再做艺术。我问他:“你现在挣多少?”他说:“一个月三万。”我惊了,“一个月三万块钱还不算挣了钱?”
这个问题后来我一直都在想——其实你挣了钱之后,也不一定真的还会去做艺术吧?

“玻璃容器里面,放着写满作品想法的纸条。当炙烤容器的蜡烛烧化,当金钱不再是创作的限制时,创作还会存续吗?”
我这个装置,一个个玻璃容器里,塞着写满作品想法的纸条,底下是蜡烛,象征着现实生活的炙烤。刚把蜡烛点起来的时候,,里面的纸会被烤焦。但随着时间过去,蜡烛会慢慢烧短,火焰逐渐降低,到最后已经烤不到你了——
就像在工作和生活里摸爬滚打,当生活压力不再是每天要焦虑的事时,你还能再静下心来做作品吗?
现在我还是会被各种事搞得很“焦”,不过比刚回来时好多了。有了一点存款后,我可能就会把更多时间和精力放回做作品上。那个装置里的纸,我希望它别被烧掉,希望它一直在那里。

我叫香蕉,32岁,来自广东潮州,在家乡和家人一起做钩织10年了。
我家是开传统钩织手工厂的,从我出生到懂事期间,钩织一直充斥着我整个童年。
钩织是我们潮汕地区一种特色的手工艺,我们叫通花,左手捻着线,右手拿着钩针,通过缠绕和拉钩的方式去完成,有很多灵活多变的技法。

香蕉和阿姨们一起钩织
2014年,机器大量去代替复制这门工艺,我家工厂断崖式地接不到单,面临着倒闭的风险。刚好那时我服装设计毕业,我觉得可以做一些新的设计,来救活我家的钩织厂。
我家工厂的员工,基本都是村里的阿姨,她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去问她们,愿不愿意相信我。对于这些阿姨来说,钩织已经成为了她们熟悉的生活方式。拿个线,到处串门,几个小姐妹待在一起,唱潮剧,聊天,非常放松。所以她们也都愿意和我接着做下去。
我们的团队,下到30多岁新加入的姐姐,上到70多岁的阿姨,有的都跟了我们30年了。


香蕉的设计的吊带和包,颜色鲜艳,风格大胆时髦

香蕉亲自上身自己设计的服饰
我一开始的很多做法,其实是很突破她们的认知的。
比如以前的钩织是二维的、平面的,我觉得这种审美很快会被淘汰掉。所以我就改革,把它们变为了立体的。阿姨们需要打破常规的钩织方式,这个磨合会比较久。
我还设计了一些很夸张的耳环,或者露肤度比较高的衣服。阿姨们看到,一开始不理解,你要怎么穿呢。尤其是我妈妈,我妈妈是我的技术总顾问,她会帮我改,比如我设计的比基尼,布料很少,她就想帮我多加一些布料。
我就会亲自试穿给她们看,她们就知道原来上身是这种效果,慢慢就接受了我的设计构思。


香蕉和阿姨们的关系就像亲人一样
很多潮汕阿姨一生都是奉献给了家庭,很少有自己的时间。但钩织时,她们会觉得这是从家庭跳脱出来的时间,可以通过这门手艺呈现自己的价值,赚到钱后,补贴家用也好,给孙子们买玩具也好,她们会很骄傲。
最开始可能是我在打头阵,但我也想让阿姨们更有存在感。所以每当阿姨们钩完一个作品,我就会让她们签上自己的名字。有的阿姨甚至都不识字,但会去专门学习自己的签名。有些阿姨的孙子,会帮奶奶签名,做作业都没有那么认真。

香蕉到全国各地去摆摊
一开始做钩织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启动资金,因为爸妈也濒临破产了,所以我只能到全国各地去摆摊、参加创意市集,以我本人的形象,带着我的产品去联结不同的客人。
我的设计,灵感都来自于生活。比如我看电影、出去旅游,把看到的画面,或者是搭配得很好看的颜色,变为我的设计。我不爱看那些统一再造的东西,更喜欢有当地特色的东西。


《身体讯号》系列
我所有的作品中,最喜欢的是《身体讯号》系列,我之前有段时间情绪崩溃,导致我的眼睛、乳腺都出现了问题。我觉得这样不行,要重视起来,就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去钩织了《身体讯号》。加入了很多创意,比如耳环变成了发声的玩具,还做了一面带有乳房元素的镜子,警示自己要随时检查身体的状态。


左:《啤酒》系列;右:《笑脸》系列
《笑脸》系列是我们的招牌,可以点亮整体的穿搭。很多人会戴着它们“去班味”,戴着的人会很开心,看到的人也开心。
《啤酒》系列,是我断片第二天钩出来的,真的喝得太多了,太痛苦了。有一个笑脸,代表微醺的状态。我会戴着它们去喝酒,时不时警示一下自己,不要喝太多。


左:财神墙;右:女巫椅子
我的工作室里,还有很多钩织的艺术装置。朋克财神墙,很有广东特色。刚开工作室的时候,阿姨问我有没有接财神,我就去接了30尊。背景是彩虹的颜色和一些火的元素,都是一针一线钩出来的。
我的大学同学们,很多都冲着时尚行业去做,跑到北京、上海,想做自己的品牌。
但我在大城市的状态真的没法放轻松下来。从大理离开后,也去过上海,但我实在无法适应。所以最后还是回到潮汕扎根,这里是美食之都,旁边就是大海,有很多大自然,温度适宜,节奏慢,关键是还有我的家人和阿姨们。

对香蕉来说,钩织是一种自我治愈的方式
我8岁的时候就学会钩织了。我很享受钩织带给我的沉浸的状态,通过重复的动作,起针落针间,完全不会去想其他的东西,慢慢就把我所有的负面情绪抚平了。
很多时候我都会随身携带一根钩针和毛线,去旅行也会带着,它是一个记录的方式,可以实现我的很多想法。正常情况下每天钩织两个小时,没有工作的时候,甚至会钩8个小时、10个小时。


回到潮州后,香蕉有更多时间和家人待在一起
现在我全家人都在和我一起做钩织。和爸妈配合工作、互相磨合的时候,我会慢慢去了解他们每一个人。我发现每个人被照顾也好,被爱也好,都是去互相付出的过程。
我和阿姨们的关系也像亲人一样。我喜欢吃香蕉,香蕉成熟的时候,她们就会拿香蕉给我吃,还会送我自己种的菜。
我小时候,村里的长辈会教晚辈钩织,但现在他们会觉得小孩要以学业为重。所以我现在也会趁我有精力的时候,组织一些活动,让年轻人接触并喜欢上钩织,不要忘记这门手艺。(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