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六年深冬的绵竹城外，冻土被热血融化又冻结，蜀汉尚书郎黄崇最后抹了把糊住视线的血，朝北望了一眼洛阳方向。他喉咙里嗬嗬作响，似乎在喊些什么，终究淹没在魏军的喊杀声里。倒下的瞬间，没人知道这位名将之子是否忆起四十二年前那年他的父亲黄权一身素衣渡江投魏，也在寒风中向北回望成都城楼。

建安二十四年的凛风吹散了荆州城的黑烟，关羽首级送到洛阳时，成都的刘备拔剑斫裂御案。

群臣俯首战栗间，唯有督军黄权挺身而出，若倾全国之兵顺流伐吴，胜则险中求生，败则全军覆没。

彼时汉水畔尚未磨平的石子还记得，将军指尖划过舆图强调道，该由他率偏师为前驱，刘备稳坐江北调度，如此可保万全。

刘备的赤色大纛终究没听进江水呜咽的预警。次年初夏的夷陵，七百里火墙吞噬了蜀军主力，浓烟翻腾如黑龙直扑北岸。

孤悬江北的黄权眼见退路尽断，最终整肃衣甲渡河入魏。消息传到成都，朝堂炸开诛族之议，龙榻上的刘备却摆摆手，“是孤负黄权，非黄权负孤。”翌日宫中内侍捧着蜀锦米粮，照常送入黄府朱门。

洛阳城的魏帝曹丕玩味着新得的“降将”，当庭抛来一把裹着蜜糖的毒刃：让黄权以“汉初名臣陈平韩信弃暗投明”自比。

阶下的黄权俯身行礼，将毒刃轻轻推回“臣受汉主厚恩，今失归途，但求苟全性命于魏土，安敢比附先贤？”字字不损旧主，句句不献谄媚。曹丕抚掌大笑，镇南将军的金印当天便赐入黄权府邸。

消息雪片般飞回成都。北望中原的城楼上，哨兵眼见内官捧着御赐食盒又进了黄家宅院。黄府内孩童们照常在庭院背诵《出师表》，浑然不觉天下风云。

建兴元年，伐吴失败的刘备病逝白帝城。洛阳宫宴觥筹交错庆贺宿敌消亡，黄权却伏在角落案上无声垂泪。当廷尉虎贲押他上殿问罪时，满朝公卿都等着看“伪君子现形”。

黄权在刀戟间平静道“臣在此处，终不能执戈护主陵前，岂连悲哭亦成罪乎？”曹丕倏然敛了怒气，转身命内侍取来绢帛黄金“孤不罪赤心之人。”

重赏如潮水涌向将军府时，魏国君臣才恍惚明白刘备当年不杀其亲眷，哪里是愧疚？分明早看透这颗忠义之胆刀火难熔！

许昌宫室的深夜，太傅司马懿常在烛下展读诸葛亮来信。诸葛亮不止一次在信中叹息黄权忠义，字字锥心。

司马懿提笔蘸墨，终在回信里写下对黄权的敬意，那个被战火隔在汉水两岸的人，活成了所有臣子的照妖镜，吕布三易其主被骂千年，黄权三朝为臣却名垂青史，只因他渡江时仍捧着一颗不欺暗室的赤心。

景耀六年的雪掩埋了绵竹战场。黄崇尸骸边的环首刀豁了口，像极了他父亲当年离开成都时悬在腰间的旧物。

那把刀未曾斩灭蜀汉的烽火，却照亮一条乱世孤忠路，有人把“忠”字刻在旗帜上随风倒伏，也有人把“义”字烙进骨髓里代代相传，任凭江水漫卷，此心如砥柱长存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