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风来了,它不敲门,只轻轻一推,便掀开了窗扉。这风是过客,亦似是主人;它拉开无形的把手,又合上虚空的闸门。风过处,阳台晾衣绳上的蓝布衫鼓荡如帆,香薰烛台上的火焰忽明忽暗,仿佛在应和着某种无声的召唤。不知多少路边的草籽落絮,也借由风之力,将细小的种子撒向了不可测的远方——这风,竟成了天地间最慷慨的邮差,替所有沉默者投递着渺小却倔强的愿望。
风,大概才是这世上最古老也最纯粹的远行者。它没有行囊,没有地图,甚至没有方向。它兴起于青萍之末,呼啸于山陵之谷,可以狂暴地席卷一切,也可以温柔地穿过松针的琴弦。我曾在敦煌的鸣沙山,看风如何一丝不苟地搬运沙粒,堆叠出月牙泉永恒的侧影,仿佛那是它必须完成的、关乎美学的功课;我也曾在西南边陲的垭口,被一股横冲直撞的风推得连连后退,它裹挟着远处雪峰的气息,凛冽如刀,告诉我有些远方,只属于它自己。它有时抵达,用一场雨唤醒一片龟裂的河床;它有时退缩,在峡谷的转弯处留下漩涡与叹息。它永远在路上,使山岩风化成沙,使尘沙远涉天涯,使万事万物,在它无休止的经过中,变得辽阔。
而我们,这些自诩“诗与远方”的追寻者呢?我们规划路线,计算里程,打卡一个个地标,又将抵达拍成照片,晒成九宫格。我们累积着出发与跋涉的疲惫,却在无数次抵达后,感到更深的虚空。那曾让我们魂牵梦萦的拉萨、丽江、苍山与洱海,一旦双脚踏上,魔力似乎便顷刻消散。它们从远方的神龛上跌落,变回一个个地理名词,一间间客栈,一种需要应对的高原反应。我们与自己的憧憬擦肩而过,就如同风与云擦肩。
记得在一个山乡边镇,黄昏市集将散,空气里是熟透的瓜果与灰尘混和的气味。一个白发老妪守着最后几把山货野菜,身后是幽深的、飘出草药香的门洞。我蹲下来,并非要买什么,只是想停一停。她也不招揽,只望着石板路尽头将落未落的晕红,忽然用极浓的方言,说了句什么。我未能听懂字句,却听懂了那语调里的东西——那是一种与等待有关,却比等待更平静的安然。仿佛她守着的不是菜摊,而是时光的某处渡口,她不是卖菜人,而是摆渡者,渡人,也渡己。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那所谓追寻的疲惫,在她面前显得多么轻飘而造作。她或许一生未曾走出这山镇,她的远方,就在那扇飘着草药香的门后,在每日晨昏的寻常光影里,完整而自足。
记得还有一年,在西北,车行过无尽的、铁灰色的戈壁。大地平坦得残忍,天空低垂,四野唯有风声。起初是心潮澎湃的,仿佛与天地独对;久了,那浩瀚便成了重压,孤独生出细密的牙齿,啃噬神经。就在意识快要被这单调的“无限”稀释殆尽时,一片废墟撞进眼帘。是些土黄的、坍塌的墙垣,很矮,与大地几乎同色,像是大地刚刚醒来,打了一个哈欠留下的褶皱。向导说,是古时戍卒的土堡。没有人再提它曾庇护过谁的关山梦,又湮没了谁的骸骨。风在这里显出它全部的力量与耐心,它一丝丝、一年年地将曾经认为坚固无比的、将人与远方隔开的东西,重新抚平,还给大地。我站在那儿,忽然有一种酷寒的清醒:我们所狂热追寻的、用以标定生命意义的那个“远方”,是否也终将被这样的风,不动声色地抹去痕迹?

我们确乎活在追寻之中。山一程,水一程,行囊里装满出发时的热望,却常被跋涉磨成粗粝的沙砾。许多憧憬的终点,早已在途中悄然化成了天边的星辰,簇拥、盘旋。虽然知道它们遥不可及,我们却不甘心彻底放弃。在边镇老妪的安然与戈壁废堡的苍茫之间,我与风追逐,在风中惶惑,也许最终要找的,并非地图上任何一个坐标。
到底什么是远方?它是你与风擦肩时,皮肤所记忆的那一丝微凉;是仰望星空时,那束穿越亿万光年才抵达你视网膜的、古老的光辉;是你在陌生的街角,忽然听懂了的一句当地方言里所藏的整个族群迁徙的史诗;是你在一杯异乡的茶汤中,品出的、与故土山水遥相呼应的那一抹相似的清苦。远方,是无数扇门与窗的延伸。风拉开它们,让你窥见生命的诸般可能;风又合上它们,在你身后留下回响的余韵。真正的抵达,不在于征服哪座山峰,而在于当风吹过,你的心原已变得足够空旷与柔软,能容下那风声里全部的呜咽与歌唱。
远方,或许从来不是一个地点。所有向着远方的出发,最终都是为了回到这里——内心的原点。所谓远方,并非仅指地理的迢遥,更是灵魂对自身疆域永不停歇的拓荒。当又一个黎明到来,远方还在远方,沉默地铺展。但我已不再急于奔赴。因为我明白,我需要追寻远方来开拓生命的边界,但更需要借由万事万物,走向自我,看见自我,建设自我。与其去远方,不如成为远方。当我在自己的心原上,种下一株叫作觉知的树苗时,风从四面吹来,带来远方的花粉、鸟鸣与沙砾,带来许多未诞生的诗句。它会将我这片寂静的旷野,与世上所有其他的旷野,秘密地联结起来。
我知道自己能走得更远,甚至是现在的自己想象不到的那种远。在一片广袤的精神原野上,芳草连天,疯长的野草,每一株都举着一颗小小的星,为黑夜缝补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