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派政治与克里斯玛:法国政治的轮回
自法国大革命爆发直到今天,左派和右派之间的斗争一直是法国政治的经典范式。法国大革命创造了世界政党政治的“左派”与“右派”观念,奠定了多党政治和激烈党争的政治格局,为法兰西赋予了一种左右之间二元对立的内战式政治风格。然而,在激烈对抗中真正走向权力的政治人物,往往带有某种超越左右的政治思想、立场灵活而温和的特征,秉持着左右之间相互平衡的实用主义,并且大多被塑造为英雄的、克里斯玛式的人物。第一帝国的拿破仑如此,第五共和国的戴高乐如此,如今横空出世成为欧洲政坛焦点之一的马克龙,同样以中间派的形象两次赢得了法国人的选票。此外,第一共和国时期的罗伯斯庇尔、第二共和国的民选总统路易·波拿巴乃至维希法国的贝当,也都具有上述的特点。他们是能够抓住政治机遇,摆脱左右党派纷争、致力于稳定国家秩序的中间派。他们试图强化行政权,依靠暴力机器来强硬推行政策。
1830年,巴黎街头内战
大革命爆发后,政党政治迅速在法国建立起来。1793年吉伦特派被推翻,内忧外患下执掌政权的雅各宾派中,左派的马拉、埃贝尔等人主张绝对的平等,呼吁劫富济贫,彻底摧毁特权阶层;右派的丹东等人则走温和路线,主张保护私有财产。然而最后真正执政的是走中间路线的罗伯斯庇尔。他既主张废除特权和贵族,推动废奴运动,施行男性普选,又主张保留私有财产。处死路易十六的是他,采取恐怖统治的也是他。罗伯斯庇尔能在国民议会中被推选,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政见既能够得到大资产阶级的支持,也能得到中下层平民的拥护。随之而来的拿破仑亦是如此,他巧妙地抓住了雅各宾倒台后大资产阶级建立的督政府的腐败,利用法国国内保守势力保皇党发难的机会,在少数督政官的支持下发动雾月政变。而拿破仑上台的主要因素,除了他在军队中的权威,既非保皇派也不支持督政府的中间地位与意大利和埃及战役中积累的极高名望,才是他真正有机会成功发动政变、巩固独裁的根源所在。拿破仑三世的上台更是如此,一半承袭他伯父的盛名,而另一半就是因为共和党与保皇党的党争,别人相争不下的时候,他依赖伯父的余泽而能够在1848年革命的冲击中成为总统。
1799年11月9日,雾月政变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这样的规律:每当法国国家陷入某种大的危机或动荡中时,法国政坛变得十分不稳定,传统的左右派政治仿佛失效,取而代之的是在这一混乱状态中异军突起的所谓“中派政治”人士。巴黎一大教授皮埃尔·塞尔纳(Pierre Serna)将这一批政客称作法兰西的“风信鸡”,即常置于屋顶、随风向而改变方向的信标。又或称为“极中派”。自大革命两百余年来的法国历史中孕育了这样的一种政治文化,从而使得法国周期性地进入一种中派政治的“轮回”,并且在现代也发挥着关键性的作用。
02
中派政治崛起的因素
纵观欧洲历史,各国政党政治发展过程中似乎少有出现过同法国类似的周期性“中派政治”复兴现象,而唯独法国这一欧洲民主革命和资产阶级政党制度最早出现的国家频频发生如此情况。文章下面试图总结几点相关的因素。
法国市政厅
(一)多党制传统
法国从大革命时期奠定的多党政治给予了中派政治兴起的基础因素,而法国的多党政治又存在“多元化”与“对抗性”的特点。大革命开启了世界政治史上以资产阶级民主议会制为政权组织形式的共和国政治,激烈的、民主的革命使得大量持有不同政治思潮的派别进入国民议会。同时,法国反党派的政治倾向也植根于大革命。法国大革命造就了容不得对立党派存在的思维定式,每一派政治势力都自以为天降大任于斯,是不容置辩的人民代表,其他党派则都是“图谋不轨”的乱党。这样一来,就形成了一种革命性的政治文化,左右两方相互激烈斗争,互不相让。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是,1981年密特朗当选总统时曾提出同资本主义决裂,施行大规模国有化,一时间,右翼立马就被刻画为国家干预的反对者。然而情况在不到20年间就发生了变化,密特朗在第二个任期中已不再进行国有化,若斯潘则开启了私有化进程。而更近的奥朗德政府上台初期所承诺的诸多激进改革也在国内重重阻力下未能成功,导致了2017年大选社会党的断崖式失利。可见,激进的或理想化的政见容易在法国政坛出现,但是却很少能在法国真正实施。
巴黎国民议会大楼
但是,多党政治本身就存在着妥协性,大多时候左翼或右翼都需要妥协以组成政治同盟执政,这就与法国极其对立的政治传统与政治文化相矛盾。所以在法国,中左派或中右派上台更为频繁,因为这类党派更懂“妥协”而非主张激进,这就为当下马克龙的法国复兴党和“在一起”联盟自称的完全的中间派提供了土壤。
(二)克里斯玛式权威人物
不难发现,法国政坛中出现的绝大多数中间政治人物,在步入政坛之前,大都有过非凡的个人经历。拿破仑作为击败反法同盟的英雄将军上台;路易·菲利普上台前就拥有奥尔良公爵的世袭贵族爵位,又被当作是大革命资产阶级温和派的孑遗而被资产阶级推上台,施行中立于共和派和保皇派的立宪政治;拿破仑三世依靠其伯父的余威;而戴高乐则作为自由法国的领袖和法国的解放者上台。如今的法国总统马克龙中产阶级出身,名校毕业,而立之年未到就已经在法国政府中担任要职,成为法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这几个标签就已足够在今天被塑造成为一个传奇式的克里斯玛人物。
与其说中间派的政治强人拥有如此相似的履历,不如说法国政治有崇尚如此克里斯玛式人物的倾向。所谓克里斯玛(Chrisma),在基督教文化中指得到神启的超常人物,是具有非凡魅力和能力的领袖。由这种领袖建立的组织,其凝聚力来自领袖个人所具有的非凡魅力、卓越能力及其所传播的信念。马克斯·韦伯提到:“……魅力统治的权力是建立在对默示和英雄的信仰之上的,建立在感情上确信宗教的、伦理的、艺术的、科学的、政治的或者其他性质的价值的重要性及其显示的价值之上的,建立在英雄主义之上的,……这种信仰从内部出发对人进行革命化,并企图依照它自己革命的意愿,来塑造事物和制度。”由此,我们可以推断:首先,克里斯玛人物的崇尚来自于法国自古以来作为天主教堡垒的宗教精神,基督教弥赛亚式和圣女贞德式的人物在法国能够作为领袖,是出于法国民族中的一种“信仰”,这点上同俄罗斯相似;再者克里斯玛人物的需要源自法国政坛的长期不稳定,共和制度在法国历史上浮浮沉沉,几经确立又几经失败,法国政治“习惯”了在关键的节点里出现的“救世主”人物。
(三)国家至上主义
皮埃尔·塞尔纳认为自督政府时期以来,中派政治人物表面上批左批右、理性居中,实际上没有任何意识形态理念可言,在左右两派中摇摆不定左右逢源,也正是他们使得法国长期没有形成二元对抗的议会传统。但同时,他也认为,中派政治强调国家理由(Raison d'Etat),意即强调民族国家这一政治共同体利益的至上性,要确保国家事务有序运转。这一主张跳出了政党党政和意识形态的范畴,将党派的利益提升到了民族国家的政体利益上。本文章认为,法国多党制的施行有其政治智慧之处,多党制能够更充分地反映出国内不同政治力量的声音,配合法国的两轮投票制,民众对政治的态度和不满情绪都可以从选票中透露并释放出来。况且,在法国革命性的政党政治文化下,单单左右两党的对立会消减掉第五共和国政治的韧性,在本就政治极端化的今天造成政治动荡,而这“韧性”也就是中派政治中庸之道所在。而对于“国家至上”的强调,一方面能够激起民族主义情绪与民众支持,另一方面能够将国家的重心由左右斗争转移到要紧的国家大事上来,这也就是为何中派政治往往能在法国政治动荡时刻浮现政坛的重要原因。
03
法国复兴党的前景
马克龙的上台和法国复兴党的崛起符合法国的中派政治与克里斯玛传统。自2017年上台以来,马克龙和法国复兴党就一直推行劳动市场改革、失业保险改革、财政税收改革、能源转型改革等一系列改革,旨在用改革措施撬动发展的红利,加大对法国经济的投入,使经济重回强劲增长的势头。此外,马克龙扩大总统权力,又以警察暴力镇压诸如“黄马甲”的抗议运动,试图塑造一个政治强人形象。然而,马克龙的改革并不成功,从“黄马甲”运动到最近弹劾马克龙提案又出,法国复兴党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从近期选举结果来看,情况也不容乐观。
候选人
得票数(张)
占总注册票比例(%)
占有效票比例(%)
埃曼纽埃尔·马克龙
978,3058
20.07
27.85
玛丽娜·勒庞
813,3828
16.69
23.15
让·吕克·梅朗雄
771,2520
15.82
21.95
表1,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第一轮得票数前三的候选人得票情况
候选人
得票数(张)
占总注册票比例(%)
占有效票比例(%)
埃曼纽埃尔·马克龙
865,6346
18.19
24.01
玛丽娜·勒庞
767,8491
16.14
21.30
让·吕克·梅朗雄
705,9591
14.84
19.58
表2,2017年法国总统大选第一轮中 表1三人的得票情况
从以上两表的对比中可以发现,2017年以来,法国政治形成了中派占微弱优势下的极左-中-极右三足鼎立的态势,政治极端化越来越严重,传统的中左或中右派在选举中将近消失。再者,法国政党政治的人民代表性越来越弱,即使是在得票最多、最具代表性的此三派领导人,各自所占的总注册票比例与有效票比例在第一轮中都很低,甚至难以达到四分之一。这是法国人民利用法国选举制度对于法国政府治理失败、法国经济持续低迷的一种“惩戒”或“警示”,使得在第一轮大选中没有候选人能够获得绝对多数乃至于得票十分接近,在第二轮的大选中民众才会在剩下的两人中再做选择。虽然中派的马克龙得票有所上升,但可见梅朗雄和勒庞分别代表的极左和极右的政治力量也在扩大。
埃曼纽埃尔·马克龙,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第八任总统
这是否代表法国的中派政治轮回可能失效?可能并非。首先,马克龙改革的不顺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历届政府近30年来放弃了原来成功的政府主导型发展模式,拥抱“新自由主义”教条,导致一系列经济下滑,加之2008年经济危机以来法国经济发展持续低迷、失业率居高不下等等问题。马克龙的部分改革是抓住了法国经济痛点的,也正因此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改革或许要比革命更加困难。再者,国际局势的危机也阻碍了改革,导致法国国内的动荡。移民、难民问题以及随之而来的劳工和社会福利问题冲击了经济改革;俄乌冲突的爆发、法国外交政策相对于北约和欧盟盟友的独立也对法国的战略定力形成了巨大考验。最后,马克龙的中派政治在法国经济下行的经济危机中,在社会党建制派失败、极左极右民粹主义势力兴起的政治危机中,为法国政治提供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和选择道路,弥补了法国政治的一个空当,这与法国历史上的历次政治强人的中派政治是符合的。针对法国历史上反对极左极右上台的政治传统来说,2027年的法国大选国民阵线的巴尔代拉或是不屈法国的梅朗雄是否能上台还有待观察,而对于马克龙和复兴党以及“在一起”联盟来说,仍然还有三年时间的窗口能让他们施行中派路线,如果得当,复兴党的中派力量继承人也不失继续当选的前景。但是对于复兴党这样一个非传统政党来说,缺乏政党基本盘长期来看是一个巨大的弊病,很可能导致在马克龙任期结束、个人魅力消散后中止法国这一次的中派政治。
不论马克龙和复兴党是追求权力的政治投机者,还是法国国家至上的中派改革者,马克龙及其政党运动都已经承担起了这一阶段的历史使命。法国的中派政治轮回本质上是法国激进而多元的政治文化和追求民主平等的政治哲学的产物,是法国资产阶级代议制度的一种自我调节机制。这确实是政治史上法国所特有的独特机制,不失为法兰西民族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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