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辉是驻村帮扶干部,也是编舞、跳舞高手。驻村六年间,他一手抓扶贫,一手抓跳舞,两手不得空,闯出了一条扶贫一一脱贫-一跳舞-一快乐的新路子,硬是把农村小舞台,搬上了央视大舞台,在综艺节目《劲舞开跳》一炮走红。

一
台历翻到冬至。今年,日子这本厚书只剩薄薄几页。外面冷,约欧阳明辉上午九点在"逸臣书吧"见面。窗外,云像一块块刚刚解冻的浮冰;山像一条条交叉的抛物线;高大的阔叶林落叶归根、光秃秃的,细细的枝条在灰色的天空下像一团团没有化开的晨雾。等欧阳明辉时,我跟自己开个玩笑,想像他的样子:应该高高瘦瘦、清清爽爽,穿皮靴、披风衣、扎马尾辫。艺人嘛,讲究与众不同。正想着,他来了。裹一件短而肥的雨绒服,套一条斜拉的短围脖,穿一双褪色的解放鞋。乍一看,头小腿细肩宽,有动画片里“海绵宝宝"的味道。他一脸歉意,边脱外套边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村里人进城办事,带了一些板粟、萝卜、白菜,给他们弄歺早饭”。
说话间,脱去外套的欧阳明辉像变了一个人:短发、圆脸、高鼻梁,眨眼动眉毛,眼睛会说话;长手、长脖、胸脯隆起,一砣砣健子肉弹性十足。他举止得体、干净利落,随便一个动作都含艺朮造型。可惜,我不是女孩,不然,哪经得住这般诱惑?
也只有此时我才知道,欧阳明辉是一个做事低调不张扬的人。就像他穿衣一样,善于把自已的特长和美裹起来。

二
约欧阳明辉见面实属朋友推荐。朋友叫黄珍宇,大病一场还不消停。一日,她给我发一条微信,大意是:她有一个朋友叫欧阳明辉,在部队当文艺兵,是国防科大高材生。善于编舞、跳舞,曾多次获国家大奖。转业后到银行当职员,安排他驻村帮扶,一干就是六年。这个欧阳明辉,退伍不退色,凡事都冒尖。凭借一已之长,扶贫之余,带领一群农村妇女跳舞。说什么乡村振兴,文化先行。硬是把《白族仗鼓舞》跳到北京,跳到央视,满满的正能量。
黄珍宇看了播出,灵魂出窍,难以入眠。她不顾医生静养嘱咐,随手写了一篇观后感:这是一个无比珍贵、温暖、感动的故事,一群地地道道的农民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到北京,第一次登长城,第一次上央视…这一联串的第一次,不仅仅是一次简单地出行,是最基层的农民与这个时代的同频共振。
她们的世界是锅台、牛栏和劳作。她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两手布满老茧,双脚沾满泥土。是欧阳明辉改变了她们的命运,使她们从农民到舞者,从田间到舞台,懂得了山外世界更精彩。
好久没有见到黄珍宇。三个月前见她时,一张漂亮的鹅蛋脸长满了黄褐斑,走几步停一下,像霜打的豆芽菜。到此时我才知道,她到益阳医院做换肾手朮,住了数月。可以说,她的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一个病重之人嘱我宣传宣传,份量不轻啦!
黄珍宇怕我不上心,继续写道:近段时间,大病缠身,需要静养,不能看抖音、微信,觉得别人的快乐、忧伤与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望着窗外世界,所有的暄嚣都像被一层厚厚且透明的隔音玻璃滤过,变得纯粹、宁静、简单、自由。
这熙熙攘攘的人流,这车水马龙的街道,这五彩缤纷的世界被她按下了暂停键。在这浮躁的世界里,内心保留一处安静的角落,随时供你栖息的桃源,这或许是我最珍贵的自愈能力。相比欧阳明辉带领农民跳舞,把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我这个病,比芝麻还小,换肾而已。
欧阳明辉的舞蹈对她而言是一剂良药,对我而言是故事里的故事。
舞蹈,是可以治病的。

三
四十年前,我当过新闻记者,在业内小有名气。这次和欧阳明辉见面,套话少说,直奔主题:为什么跳舞?还带农民跳舞——这不是赶鸭子上树吗?
坐在我对面的欧阳明辉像学生回答提问,先是摸头,后是"嘿嘿"憨笑,然后诚实地告诉我:"都是蒙的"。
那年,他放牛回家,见乡政府门前用红纸贴着招兵广告,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了名。接兵的看他动如轻风,蹦如山羊,唱如清泉,一身文艺细胞,直接办理入伍手续。到部队他才知道,这次招的是文艺兵,全市两个名额,专门跳舞的。他被分配到解放军总装备部,新兵集训未满,就到酒泉卫星发射基地慰问演出,就是航天员杨利伟所在的部队。你说幸运不幸运?
欧阳明辉山里长大、山里成长。他所在的王家坪是"全国民族文化先进乡"。从小耳濡目染,蹦蹦跳跳、哼哼唱唱,自带流量。他往舞台一站,镁光灯划着圈跟着他赶。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舞着数以千计的荧光棒,他猛然想到乡村田野,想到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他的信心满满。他的高光时刻是2000年8月,总政治部举办《军人道德组歌》演唱会,哪晓得时任总书记江泽民亲临演唱会场,并与演员合影留念。
本来,都以为他会留在北京,然而,他却回到乡村。不惑之年,亲戚给他发了个视屏:病重的父亲躺在医院里,吊着瓶子,身上插满管子,浑浊的眼里含着泪珠子。他懂了,他哭了,父亲用无声的语言表达对儿子的思念。做人不能太自私,他爱北京,也爱父亲,毅然选择了转业。

四
离开北京,艺朮舞台宣告结束,人生舞台才刚刚开始。
本来,凭欧阳明辉的特长,他应该分配到文化部门搞艺术,可命运偏偏把他安排在银行柜台数票子。那时,乡村振兴如火如荼,各单位都有帮扶任务,一个只会跳舞的业务生手,没站稳脚根就去驻村。人们自然而然地会想到一个"贬"字。
欧阳明辉说到这里,不知出于什么表情,撅着嘴、仰着头,朝天花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换种语气对我说:″能在村里搞出点名堂,幸亏舞蹈特长派上了用场"。
就这样,欧阳明辉有点像悬崖上的瀑布,既然无路可退,那就勇往直前。
风景也是这么来的。
他所驻的村叫马鞍会村。隶属桑植县芙蓉桥白族乡。白族,从遥远的云南迁徙而来,是少数民族中的少数。这里山有多高、水有多长,无法用脚板丈量。反正一山连着一山,山尖连着天际。驱车行驶,如一叶小舟飘泊在波涛汹涌地大海。从早晨亮灯开始,到晚上掌灯时分,终于,在山与山交界的一个断崖尽头,出现了一条河流。河的南边叫湖南,河的北边叫湖北。
白云深处的村庄贴上贫穷、落后的标签纯属正常。像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一样,这里的路坑坑洼洼、分枝分叉,路的尽头是屋,屋的尽头是路。这里的路不是人走出来的,是牛摇晃着铃铛“叮铛丶叮铛"敲出来的;这里的地不叫耕地,叫岩旯壳。岩旯的地像土家人的鞋垫,纳了一层又一层,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又像是石匠在石碑上刻字,巧工慢匠,是一笔一画雕出来的;这里的人,煮饭用鼎罐,点灯用松油,走路穿草鞋。贫穷的怪胎是愚昧。据说,上世纪六十年代,一条简易公路通车,村民为车底下面的排气管感叹不己:"难怪力气大的,原来是个公家伙"。
如果说,欧阳明辉当初驻村憋的是一肚子气,那么,现在搞乡村振兴他憋的是一股子劲。
五
欧阳明辉的“驻地”是一块山中坪地,有两栋"人"字木房。一栋是"阳光敬老院",住空巢老人的;一栋是村部礼堂兼学堂,住留守儿童的。全村1200多人,有700人在外地打工。一天,他正在院子里晨练,忽有掌声传来,寻声望去,老人和小孩围个半圈像看"西洋镜"似的。他脑子一闪:摆脱贫困的村民需要文化生活,对文化生活提出了新要求。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机会来了。自己的特长是跳舞,而白族又是仗鼓舞的发源地。于是,他的舞蹈派上了大用场。于是,欧阳明辉白天和村民一起生产,晚上到村部礼堂搞排练。
仗鼓舞是一种集体舞蹈,它神采飞扬、喜气洋洋,表达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只因生活所困,这种舞多年未见,几乎失传。2011年,国家将仗鼓舞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舞蹈是肢体艺朮,讲究柔性与韧性,这恰恰是农民的短板。长期超负荷劳作使农民体态扭曲变形。面对"脚如船、腰如桶、手如耙、脸如盆"舞者,他不急不躁,言传身教。他说:“只要肯施肥,瘦地也有好收成"。如劳动中"擦汗"这个动作,不应该用手掌直按擦脸,而是一只手杵着锄把,一只手围着下巴,翘起兰花指,身子往后仰,用手背呈弧形上扬,这样才有美感;又如打鼓这个动作,硬梆梆地站在那里,力气再大也没有力度。应该踩着马步,身子前倾,鼓响捶落,交叉抬脚。如此反复,整齐划一,铿锵有力…
欧阳明辉跳的是舞,交的是心,事情越做趆顺。遇到修路架桥、征地拆迁等皮绊事,只要他一到场,啥事没有。称呼,是情感最直接、最淳朴的表达方式。刚开始村民叫他“同志",之后又他叫“老师",现在干脆叫他“欧阳兄弟"。
时间到了2025年12月11日晚上7:30分,央视综艺节目《劲舞开跳》正在播出,当第四个节目《白族仗鼓舞》出演时,如闪电划破夜空。一群农村妇女穿着黑白民族服装,头戴冠装圆帽,腰绣银线金边,脚穿红缨白鞋,蹬马步、踩鼓点,飘飘洒洒、喜气洋洋。时儿如牡丹盛开;时儿如秋菊点点;时儿如巨龙过江;时儿如溪水潺潺。一招一式,演出了自信,跳出了自豪!
演出一阵子,幸福一辈子。表演结束,这群从田坎上走出来的特殊舞者,含着热泪,迟迟不愿离去。就在央视舞台的正中央,她们蜂拥而上,用乡村“打桐油″的古老方式,把心目中的“欧阳兄弟″抛得老高、老高…
时代不同了,地里能长出庄稼,也能长出快乐!
(作者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张家界市作协原副主席、张管局原副局长宋伯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