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六六鳞

编辑 | 六六鳞

1952年冬天，天津赤峰道74号的"大德通票号"木牌被摘了下来。最后一批储户排着队取走存款，掌柜逐一核对账目，一分不差地兑付。这块挂了两百多年的招牌落地那一刻，标志着一个商业传奇的终结。第二年春天，乔家后人将祖宅作价上交国家，这个从乾隆年间走西口卖草料起家，曾经资产达数千万两白银、遍布全国两百多处商号的家族，彻底告别了祖辈创下的基业。

说起乔家的发家史，得从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光棍汉讲起。乔贵发这个名字听着就透着股穷酸劲儿，家里穷到连书都读不起。十几岁时实在待不下去了，就跟着村里人往西北走。山西人把这叫"走西口"，其实就是到内蒙古、陕西那边讨生活。那年头走西口的人多了去了，大部分都是混口饭吃，能活下来就算运气好。

乔贵发跟一个姓秦的结拜兄弟一起到了包头，先在当铺当伙计。干了几年攒了点本钱，两人合伙开了个草料铺，顺带做点豆腐豆芽的小生意。这种生意赚不了大钱，勉强糊口而已。转机来了个措手不及。乾隆二十年，当地粮食大丰收，粮价便宜得不行。乔贵发跟秦老板为了自己磨豆腐用，趁着价格低买了一批黄豆存起来。谁能想到第二年黄豆歉收，价格涨了好几倍。两人把黄豆一卖，赚了个盆满钵满。

有了这笔本钱，两人赶紧开设了"广盛公"客货栈。包头那地方当时正在发展，来往的商队特别多，客货栈生意越做越大。到嘉庆年间，"广盛公"已经相当兴隆。不过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的，一次投资"买树梢"赔了大本，差点倒闭。这时候就看出信誉的重要了。

乔贵发平日里做生意讲诚信，从不坑人，合作伙伴都愿意延长欠款期限，这才缓过劲来。为了记住这次起死回生，乔贵发把"广盛公"改名"复盛公"，意思是复兴再盛。

年近五十时，乔贵发衣锦还乡，在乔家堡十字路口东北角盖起宅院。穷了大半辈子的老人临死前反复叮嘱子孙："我本是穷人，受尽别人的歧视，后人切不可为富不仁，欺压穷人。"这话成了乔家的祖训。乔贵发死后，三个儿子乔全德、乔全义、乔全美接手生意。三兄弟倒也争气，秉承父训妥善经营，家业越来越大。

等到家族拥有百万两财产时，当初跟乔贵发合伙的秦家子弟却吃喝嫖赌败光了家业，"复盛公"的股份几乎全归乔家所有。

真正把乔家推向巅峰的是第三代乔致庸。嘉庆二十三年，乔致庸出生时家里已经不愁吃穿。这孩子从小聪明，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一心想着科举做官。命运跟人开了个玩笑。长兄乔致广突然去世，父亲也相继离开人世，家里的生意没人管。

长辈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让乔致庸放弃科考，接手家族生意。乔致庸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一个读书人对账本买卖不感兴趣。可家族需要，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转变发生在乔致庸去包头巡视"复盛公"之后。看到来来往往的商队，货物堆积如山，伙计们忙得团团转，乔致庸突然明白过来，做生意跟治理国家其实是一个道理，都需要用心经营。读书人的底子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了，乔致庸把儒家的"信义利"融入经商理念。信放第一位，义放第二位，利放最后。这不是说说而已，乔致庸是真这么干的。

包头"复盛公"有一次胡麻油掺了假，被乔致庸发现后大怒。胡麻油是老百姓的日常用油，掺假就是坑害百姓。乔致庸当场命人四处收回，全额退款，还公开道歉。掌柜的劝他说这样损失太大，乔致庸说得明白："宁可失了银子，也不能坑害顾客。

要是失了信誉，以后谁还敢跟咱们做生意？"就是这份诚信，让"复盛公"的招牌越来越硬。包头那边甚至流传一句话："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这话虽然夸张，可见乔家生意做得多大。

咸同年间，乔致庸做了个重要决定，开票号。票号是干什么的？就是专门做汇兑生意的金融机构。商人在一个地方存钱，到另一个地方就能取出来，不用带着大量现银到处跑，既方便又安全。那时候山西平遥已经开了第一家票号"日升昌"，生意好得不得了。乔致庸看准了这个朝阳产业，说服家族拿出大笔资金，创办了"大德通"票号，后来又开设"大德恒"票号。

两家票号在北京、天津、上海、汉口等二十多个城市设分号，把网络铺遍全国各地商埠码头。仅仅四年时间，乔致庸就为乔家挣下上百万两白银。这在清朝是个天文数字，相当于现在的几十亿人民币。到清末，乔家在全国有票号、钱庄、当铺、粮店两百多处，资产达数千万两白银。有人说乔家鼎盛时"富可敌国"，虽然夸张，可见实力确实雄厚。

乔致庸用人也有一套绝活。有个叫马荀的人，不识字，是个文盲。马荀原本是包头"复盛西"商号下属粮店的小掌柜，经营有方让小粮店连年盈利，反而要贴补总号。马荀回祁县时自称"大掌柜"，要求面见大财东。

按规矩小店掌柜是没资格见大财东的，乔致庸觉得奇怪，就召见了这个人。马荀把包头商业情况讲得头头是道，乔致庸一听是个人才，就给他资本独立经营粮店。后来马荀果然出手不凡，为乔家赚回大把银子。马荀不识字，签名时"荀"字经常缺胳膊少腿写成"苟"，人们戏称他"马狗掌柜"。换成别的财东早把他撤了，乔致庸却不在意，照样重用。这种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做法，让乔家聚拢了一批能人。

光绪三十三年，89岁的乔致庸躺在百寿图紫檀木床上，听着账房报来的数字，眼神里透着忧虑。这一年小儿子乔景俨病逝，更让乔致庸不安的是，遍布全国的二十多家"复盛公"票号，坏账率攀升到三成。

自太平天国战乱以来，各地军阀割据，官府欠款成了常态。曾经见票即付的金字招牌，开始出现兑付困难。这位把乔家资产从千万两扩张到数千万两的商业奇才，看到了衰败的苗头。

更糟糕的是，乔致庸的两个儿子都死于非命。长子乔景岱继承包头的胡麻油生意，野心太大想独霸口外市场，被对手举报搞恶性垄断，逮捕下狱。亲戚买通慈禧的心腹太监，才以大赦名义押回原籍，从此不得干预商务。乔景岱郁郁而终，墓碑上都不记"景"字。

次子乔景仪虽然虚衔高，跟清廷王公督抚来往频繁，在包头主持生意时得罪了蒙古贵族。有人说被刺客暗杀脑袋被割下，也有人说骑马星夜逃回祁县从此隐姓埋名，到底怎么回事没人说得清。

1913年，晋商遭遇灭顶之灾。山西各大票号纷纷倒闭，原因很简单，银行业兴起了。现代银行的业务比票号全面，效率更高，票号的汇兑业务被取代，存款大幅减少。乔家的"大德恒""大德通"两家票号在时代狂澜中苦苦支撑，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这时候全靠乔家几代人积累的信誉和本钱，才没有立刻倒闭。

到乔家第四代时，更大的打击来了。1924年冯玉祥跟吴佩孚打仗，退到绥远和包头地区，要求当地商人支援军饷。乔家一次被拿走50万吨粮食，加上其他实物现金总共约合150万银元。这可不是借，就是拿走不还。两百年的商业根基，一下子被掏空了大半。包头"复盛公"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缓过劲来。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日军打进来了。乔家举家外逃，只留部分族人看护空院。日伪军强行占领乔家在各地的当铺和店铺，把残存的几个商铺收走。乔家人看着祖辈创下的产业被日本人侵占，心里恨得要死，可也无可奈何。抗战胜利后虽然有些商铺重新营业，乔家的"复盛公"却已经无意经营了。战乱打断了家族的积累，想翻身已经不可能。

乔致庸的孙子乔映霞是家族继乔致庸后最有能力的人。民国五年袁世凯死后，乔映霞摆脱命案阴影返回祁县，专心整顿家族事业。

经过大力整顿，乔家生意迎来最后的辉煌。不过这个辉煌很短暂，时局动荡，生意越来越难做。乔映霞为了让后人接受更好的教育，陆续把家人送离祁县。半个多世纪里，乔家先后迁徙到天津、上海和北京，再也没回到祖宅长住。

真正让乔家坚持到1952年的，不是家底有多厚，而是对"信义"二字的死守。1930年发生了一件事，特别能说明这一点。山西省银行公布20元晋钞兑换1元银元，这一下老百姓损失惨重。别的票号钱庄都按照官方汇率兑付，乔家却坚持1元晋钞兑1元银元。

掌柜的劝说这样会赔死，乔家人的回答很简单："咱们这么大的店号，不至于让自己陷入衣食无着的地步。可对一个个储户来说，要是不这样，他们就可能身家性命不保。"

这不是说说而已，乔家真就这么赔钱干了好多年。老百姓都知道，把钱存在乔家票号最放心，不会被坑。就凭这份信誉，乔家票号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还能维持。到1948年，天津即将解放，乔家第五代乔铁民把全家人生活了近20年的赤峰路房产售出，辗转上海后又回天津，很快移居北京。

1950年，乔铁民多次派人前往包头清理结算"复盛公"产业。清理的时候没有中饱私囊，没有卷款跑路，而是把油房、面铺以廉价让给职工接办，把大部分房产平价出售给国家使用。1952年清理家产时，乔家的下属都得到妥善安置。有些伙计跟了乔家几十年，没亏待过他们。清理完包头的产业，乔家从此与乾隆年间创办的"复盛公"脱离关系。

1952年冬天，最后一家"大德通"钱庄关门了。最后一批储户取走存款，账目核对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差。这一天天津赤峰道74号的"大德通票号"木牌被摘下来，乔家人看着这块招牌，心里五味杂陈。从乾隆年间走西口卖草料起家，到咸同年间汇通天下，乔家这个延续两百年的商业传奇，走到了终点。

1953年春天，开办了两百多年的乔家所有产业全部清点完毕。乔家后人将乔家大院作价上交国家，换来的资金用于安置分散各地的家族成员。那座见证了晋商辉煌的城堡式建筑，占地万余平方米、有313间房屋的大院，从此成为国家财产。1985年祁县政府利用这座古宅成立了民俗博物馆，1986年对外开放。

乔家第四代乔倜毕业于南开大学经济系，曾主持天津"复盛公"分号，尝试将传统票号与现代银行模式结合，推出小额贷款业务扶持商户。时局动荡让抱负落空，新中国成立后，乔倜主动将名下产业登记公私合营，自己进入天津中国银行担任普通职员，月薪只有80元。这种远离商界的做法，成为乔家后人的集体选择。乔倜的弟弟乔杰放弃继承家族产业，考入辅仁大学历史系，后来成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专注于明清商业史研究，极少提及家族往事。

历次运动中，乔家后人都刻意保持低调。祖传的古玩字画分批捐赠给博物馆，单位填写家庭成分时，大多写成职员或教师，避开资本家的标签。这种谨慎让家族得以平稳过渡，也彻底跟商业传统告别了。如今乔家第六、七代后人职业分布很广，当老师的、当医生的、搞研究的都有，就是没有一个人经商。

定居上海的乔建峰是乔致庸六世孙，在国企做技术研发。乔家堡村东头住着乔家第五代乔月琴，这位82岁老人是目前唯一还住在祁县的直系后人。每月初一乔月琴会去乔家大院转转，如今这里已是国家5A级景区，年接待游客超百万。老人不买门票，凭身份证就能进入，工作人员都知道这位乔家姑奶奶。看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在祖宅里拍照，老人心里是什么滋味，外人不得而知。

乔家虽然不再经商，公益传统倒是延续下来了。乔致庸当年在家乡设立济急堂，免费为穷人施药。如今五世孙乔立新在上海开办公益诊所，每周为社区老人免费体检。从乔贵发走西口白手起家，到乔致庸把家族推向巅峰，再到在时代洪流中退场，这个家族见证了晋商两百年的兴衰。

乔家大院今天成了旅游景点，那些精美的砖雕木雕还在诉说着当年的繁华。大院正门影壁上"损人欲以复天理，蓄道德而能文章"的对联还在，"在中堂"的匾额还挂着，只是那个"先有复盛公，后有包头城"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