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龙刚在壮丁训练队示范完一套凌厉的刺杀动作,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浸透了粗布军装,在后背洇开一片深色的云。
校工老李头颠颠地跑过来,手里的铜铃铛摇得慌慌张张,声音都变了调:“刘先生,县党部来人了,指名要见您!”

操场边那棵老皂角树,虬枝盘结,浓荫如盖,像一把撑开的巨伞。
树影里,站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
细高的鞋跟踩在松软的泥地上,陷进半寸,却丝毫未损她脊背挺直的姿态,如同一株风中不折的修竹。
发梢烫成时兴的波浪卷,手里却捧着本线装的《孙子兵法》,书页泛黄,边角微卷。
看见刘子龙走来,她唇边先绽开一抹得体的笑,如同精心排练过:“刘队长好,我是县党部新来的秘书,苏曼丽。”
刘子龙的目光在她旗袍领口顿了顿——一枚银质梅花别针别在那里,在秋日的斜阳下,闪着一点冷冽而锐利的光。
他心里咯噔一下。
这人,他见过。
上周去教育局调档案,他在门房的阴影里,曾瞥见她俯身翻检洛阳师范的旧卷宗,那纤细的手指,曾在“刘子龙”三个字上,久久停驻,仿佛在摩挲一段尘封的谜题。
“苏秘书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刘子龙解开训练服最上面的扣子,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袖口打着补丁的旧衬衫。
“听闻刘先生在师范的课上,常讲些‘时局’。”苏曼丽的目光,如同探针,缓缓扫过操场上列队的壮丁。
那些灰布身影里,混着几张熟悉的面孔——张汉杰正飞快地将一根磨得尖利的铁条塞进绑腿,动作隐蔽却未能逃过她的眼睛。
“蒋委员长有训,‘攘外必先安内’。”她指尖在《孙子兵法》的书页上轻轻划过,恰好停在“兵者,诡道也”四个字上。
一片枯黄的皂角树叶,悠悠然飘落,不偏不倚,盖住了那行“诡道”。
刘子龙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灰白的石子,在掌心缓缓摩挲,感受着它粗糙的棱角。
“苏秘书既读过《孙子兵法》,”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当知‘上下同欲者胜’。眼下东北三省已沦入伪满洲国之手,沈阳城里的学生日日举着‘还我河山’的标语游行,咱们在这内陆县城练刺杀,总不能是为了对付自己人吧?”
他将石子轻轻放在训练器械旁,目光如炬,迎上苏曼丽审视的眼神。
苏曼丽捏着书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她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探究:“听说刘先生在临颍时,曾单枪匹马,缴了三个溃兵的枪?”
刘子龙心头微凛。
这女人看他的眼神,像迷途的旅人在旷野中,骤然瞥见远处一点摇曳的灯火,亮得令人心慌。

“市井传言罢了。”刘子龙转身,朝堆放训练器材的角落走去,故意踩过地上一滩浑浊的水渍。
泥点溅起,几点污痕落在她那双锃亮的皮鞋上。
苏曼丽却浑然不觉,反而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的脚步:“我表哥三年前在长城抗战,曾提起一个姓刘的排长。说那排长带着弟兄们,用大刀片子砍翻了七个日本兵,后来就没了消息……”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我表哥总念叨,那排长教的格斗式,专攻下三路,狠辣刁钻,跟你今早示范的路子……”她意味深长地停住,目光灼灼。
刘子龙猛地转身,正撞上她眼底那抹未及藏好的热切。
那不是特务打量猎物时的冰冷审视,倒像一个在绝境中挣扎的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苏秘书对这些陈年轶闻,倒是记得真切。”刘子龙语气平淡,右手却悄然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那里面,藏着谢文甫刚刚塞给他的密信,上面是令人窒息的消息:日军又在山海关增兵了。
办公室的藤椅还带着秋日的潮气。
苏曼丽接过刘子龙递来的粗瓷茶盏,手腕一动,一截金表链滑了出来,链坠是个小小的、银光闪闪的吊坠——赫然是沈阳故宫的轮廓。
“我老家在沈阳大北关。”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压抑着长久的激愤,如同地火在岩层下奔突,“我哥是东北军的情报员,后来被日军抓住……受尽折磨,活活……”她没说下去,只是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水花微溅。
窗外,传来学生们清朗的读书声。
是武凤翔在领读新抄的《东北本是好地方》歌词,那质朴的乡音,此刻听来,竟带着锥心的痛楚。
“国民党的报纸天天喊‘最后关头’,”苏曼丽猛地将《孙子兵法》往桌上一搁,书页间“哗啦”一声,滑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穿着旧式军装的青年,正举着枪敬礼,眼神坚毅。
她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声音低哑,“可我哥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反攻的消息……却像天上的云,抓不住,摸不着。”
她抬眼看向刘子龙,眼中是近乎绝望的追问,“刘先生在课堂上讲的‘全民抗战’,倒是比党部那些空洞的训话,实在得多。”
刘子龙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滚烫的杯壁灼着掌心。
他望着她指尖划过照片上青年的脸,忽然明白了那枚梅花别针为何总泛着刺骨的寒意——那是仇恨的结晶,是永不愈合的伤口。
“苏秘书若是想听真消息,”刘子龙缓缓开口,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封面磨损的《体育理论》,他手指在书页边缘停顿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下面那本《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正散发着灼人的温度,“改日,我找些北平寄来的战报给你看。”
“听说刘先生教壮丁们练的,”苏曼丽忽然凑近,一股混合着廉价香水与淡淡硝烟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只有真正握过枪、开过火的人,才会沾染上的独特气味,“不是花架子队列,而是能杀人的实战格斗?”
她目光锐利如刀:“上周我去仓库查账,看见谢分队长领了二十发实弹。可按规定,壮丁训练用的,不都是空包弹么?”
刘子龙的指腹在粗糙的桌沿上缓缓摩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困兽在磨牙。
窗外的皂角树被一阵风拂过,簌簌作响,几片枯叶飘落,恰好盖在敞开的窗台上,像一道天然的、沉默的帘幕,为这暗流汹涌的对话,增添了几分诡秘。
“苏秘书可知,”刘子龙忽然压低声音,如同耳语,却字字千钧,“许昌几日前,抓到过一个日本探子?等他们打到咱们家门口,再教弟兄们怎么躲子弹,就晚了。”
苏曼丽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领口那枚梅花别针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晃成一道模糊而锐利的残影。
“我在南京受训时,教官总说,共产党员都长着三头六臂,狡诈如狐,”她忽然笑了,那笑容里,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竟浮出一点难得的、近乎真实的意味,“可我看刘先生,”她顿了顿,目光复杂地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补丁衬衫上,“倒像个……真想把鬼子赶出去的普通人。”
听到苏曼丽暗示知道自己是共产党员的时候,刘子龙暗自心惊,不由自主地暗自攥紧了拳头。但是,当听到她称赞自己是“想把鬼子赶出去的普通人”的时候,猜测她可能并无恶意,对自己的旁敲侧击也许有这她自己的算计。
放学铃声尖锐地响起,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赵雯抱着一摞作业本经过办公室门口,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苏曼丽正指着墙上那幅军事地图,语气笃定:“这里的等高线标错了。去年我随考察团去过庐山,实际的坡度,比这图上标得陡三成。”
刘子龙握着铅笔修改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苏曼丽趁机飞快地、极低地补充了一句:“明天下午,党部要来查各学校的‘进步书籍’,说是‘清理赤色毒物’。”
夕阳熔金,将两人并肩而立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河南行政地图上,影子交叠,如同两棵根系纠缠、命运相连的树。
苏曼丽临走时,忽然从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放在桌上:“我托人从上海带来的磺胺粉,听说壮丁们训练,总免不了磕碰受伤。”
她的指甲在纸包上,极其轻微地敲了三下,那节奏,如同某种暗语,“这药,比子弹金贵,刘先生……可得收好。”

刘子龙望着她那双高跟鞋消失在通往校门的青石甬道尽头,暮色四合。
他回到办公室,拆开牛皮纸包。
洁白的药粉下,静静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他取出火柴,凑近烛火。
纸条在火苗中迅速蜷曲、变黑,一行用隐形墨水写的字迹显现出来:“仓库管理员是我远房表舅,嗜酒如命,尤爱宝丰酒。”
晚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吹动皂角树繁茂的枝叶,发出沙沙的潮声。
风势稍大,吹开了浓密的枝桠,露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那是张汉杰他们藏匿传单的秘密地点。
刘子龙摩挲着那包珍贵的磺胺粉,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他忽然想起,苏曼丽在讲述她哥哥时,眼中那瞬间碎裂、又迅速隐去的光——那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在目睹亲人惨死、家国沦丧后,灵魂深处无法愈合的裂痕。
远处,壮丁队的口号声如惊雷般炸响,谢文甫正带着弟兄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宁为战死鬼,不做亡国奴!”那声音,穿透暮色,直冲云霄。
刘子龙回到桌前,将那张口红纸条凑近跳跃的烛火。
鲜红的字迹在火苗中迅速蜷曲、变黑,化为灰烬,如同无声的誓言。
窗外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淌进来,在冰冷的地板上积成一滩幽蓝的水,静谧而深沉,像谁在暗夜中,终于没忍住,滑落的一滴滚烫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