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赵全胜 【海外看世界】主编:
国之交在于民相亲,而民相亲的基础又在于相互理解和熟悉。不久前去世的波士顿大学教授傅士卓先生就是一辈子在做中美之间相互理解的工作。他既是在“中国学”领域里的泰斗,同时又是中美交流杰出的践行者。他的研究路径和为人师表也为当前在国内方兴未艾的区域国别研究领域树立了一个标杆。
参加这次由华人论坛和【海外看世界】发起的追思活动的学者来自美国、中国大陆、新加坡、和港台地区。我们今天的活动不但是深切怀念傅士卓先生,而且也表达了我们要继续完成他未竟事业的决心。
2025年11月20日
| 参与本次快评的学者及所在单位:
叶敏 波士顿大学
俞可平 北京大学
徐湘林 北京大学
周志兴 美中新视角基金会
李明江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
冯博 上海财经大学
高新军 编译局比较政治与经济研究
金君达 中国社科院
王亦诚 美国华盛顿与李大学
吴泽映 岭南大学
王国勤 浙江传媒学院
陈建凯 美国罗德学院
逄锐之 中国社科院
吉兰(Ceren Ergenc) 布鲁塞尔欧洲政策研究中心
吴斯 波士顿大学
沈永东 浙江大学
孙太一 美国克里斯多夫纽波特大学
何俊志 中山大学
杨雪冬 清华大学
朗友兴 浙江大学
张济顺 华东师范大学
陈昊 哈佛大学
郁建兴 浙江大学
张伊帆 香港大学
成晓河 中国人民大学
王开元 哈佛大学
刘亚伟 卡特中心
高翔 浙江大学
孙太一 美国克里斯多夫纽波特大学
以及仍然在写作中的数位傅老师的好友、学生,敬请期待。如您有任何与傅老
。师来往的经历尤其是有影像资料,请在我们后台留言
|
高翔
浙江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
缅怀傅士卓老师
【追忆傅士卓系列】第28篇
不知不觉,傅老师(Joseph Fewsmith)教授去世已经一个多月了。直到此刻,我还清楚记得那天从电视台返回紫金港,我接到朋友发来消息,得知傅老师因中风离世。震惊之余,是不敢相信、拒绝相信。反复刷新波士顿大学官方网站,甚至给傅老师也写了邮件,希望收到他幽默的回信,告诉我这是重要会议之后的以讹传讹。
一个多月过去,我已经接受傅老师离我们而去的事实。他不会再来杭州、再来中国,下次去美国、去波士顿时,也不会再有机会和他一起吃饭。在即将到来的节日,也不会再收到他的邮件。
傅老师是我攻读博士项目期间赴美联合培养期间的指导老师。在此之前,我2007年第一次听了傅老师在浙江大学的学术演讲。2009年申请国家留学基金委项目期间,傅老师慷慨答应接收我赴美学习。2010年9月开始,我到美国波士顿大学开展为期一年的访学。访学期间,我听了两门傅老师主讲的课程,在他的鼓励下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去听了研究方法、国际关系、政治经济的多门课程。说来有趣,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读书、思考也算用功。也许是年龄的关系,也许是学习阶段的关系,那一年在美国的联合培养,却是我认识中国、理解中国的关键阶段。
在这个开悟的过程中,傅老师毫无疑问是启发我认识当代中国地方治理,引导我深入理解中国改革开放伟大实践的重要引路人。我还记得旁听他的课程,讲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改革历程,涉及到一些重要的人、关键的事,他就会问我是不是知道。大部分时候,我都只能摇摇头,诚实地表示我并不知道。他会故作夸张的说,啊哈,你对中国了解的太少了!于是在课后,我就有了更大兴趣去读更多的东西、去更好认识自己的祖国,慢慢了解那些教科书上看似平常的记录背后,原来是经历了那么激烈的争论。他也带我认识了美国的中国政治研究领域,如数家珍地介绍每一位学者的工作,时不时赞赏几句谁的研究做得好、见解独到,偶尔也会叹气,一些研究形式漂亮,但“胡说八道”。傅老师在介绍、评论这些研究工作时,有一种奇妙的客观性、开放性,他应该是在不断对照、检视这些工作与他关于中国的理解和认识。换句话说,他讲述他人的研究,更像是专业的学术品鉴,与他讨论本身就是在澄清事实、增进理解,而不是给出某种过于简化的论断。
一年的联合培养期间,我向傅老师学了许多认识中国的技艺。比如怎么读《人民日报》和各类官方文件。和许多其他受过傅老师帮助、始终惦记着他的同行、朋友相似,傅老师教我,大多数时候并不刻意,往往是在吃饭的时候、在研讨会上、在讨论某个具体问题的时候,他说到一个问题,就很自然地讲起。现在回想起来,他随时能够自然讲述,大概是因为一直在读《人民日报》等材料,读研究中国的许多中英文作品。2010年感恩节期间,闫健和我一起去他家吃饭。餐前参观他家,我印象最深刻就是他阁楼的书房,朝南有一扇窗户,书架上、书桌上、地上,全部都是书籍、纸张。认识中国、理解中国,是他的工作,也是自然而然的生活。我是十分向往这样的状态,也很想成为这样纯粹、专注的学者。
傅老师还是一位极好的老师。太一组织大家追思,我看到、听到许多师长、朋友的分享。记忆中那个幽默、风趣,对待学生宽容、平等、鼓励的傅老师,与大家叙事中的形象重合。傅老师和我合作过一篇关于中国地方治理的论文。当时正是我博士项目快结束,刚刚接触英文论文写作。我还记得他改稿子,大概是因为改动太多,怕我有压力,专门备注“不是你写的不好,而是每个人写作都有自己的风格”。

| 图片源于网络。
在2013年我入职浙江大学以后,因浙大开设了海外教师主导全英文课程的项目,郁老师建议我邀请傅老师来主讲一门《比较政府与政治》。傅老师欣然同意。此后几年,傅老师每到夏天就来杭州待一两个月。当时,公共管理学院设置了一个名为“亚洲未来领袖”的研究生项目,招收来自东亚各国的学生来认识中国、理解中国。我那时候满腔热血,认为中国的国际化不仅应该只是让老师、学生走出去,也到了考虑在地国际化的时候,也就是在中国本土营造一种开放、包容的国际交流环境。傅老师来教课,我就做青年老师旁听。在课堂上,傅老师还是延续了他一贯对待学生的那种平等、鼓励又专业、深度的教学和交流方式。傅老师好像没有专门讲过他的教学理念,但我仔细回想,他示范了一种把学生当有独立思考能力对话伙伴的研讨会方法。
也是在那几年,我意识到傅老师确实是难得的中国通。除去上课,他总喜欢到各地走走。当时,他的兴趣应该就转到了党史,喜欢去各个革命根据地转转。有一回,他还问我,认不认识一位杭州师范大学研究党史的青年老师,认为他的文章写的很好。我一看,是中文期刊上的论文。傅老师的中文阅读能力应该比他的中文口语要更好(因郁老师一直要求我用英文跟傅老师交流,我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傅老师的中文口语水平)。而且,傅老师的学术眼光也相当可以,当时还是名不见经传的青年老师,现在已经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在党史研究中得到了学术界的广泛认可。
2020年以后,因全球疫情,国际交往骤减。到了2023年暑期,我又开始国际出访,访美的第一站就选在波士顿,约傅老师见面。见面后,他先拿出两本最新的著作给我,又讨论了许久关于中国的最新情况。当时也巧,北京大学的张长东、哥伦比亚大学的蒋俊彦也都在波士顿,傅老师就请我们在新开的一家蜀大侠涮火锅。火锅很地道,但涮了什么菜,我是全部不记得了。因为火锅对话更像是一场轻松、有趣的学术研讨。这种引人入胜的学术对话,一直延续到了今年春天。我去美东开会时,傅老师又请我吃了地道的美国上海菜,和即将毕业的冯博一起喝了餐后咖啡。当时还约定,今年冬天在杭州见。这个约定,傅老师没有遵守。
仔细回想起来,和傅老师的讨论,八成以上都是关于研究,尤其是中国治理的议题。还有两成,则是一些美国政治、国际政治的观察,以及他的家庭、孩子。特朗普第一次竞选胜出时,我给他写邮件,他答复说“it literally hurts”。但这伤痛,怎么也比不上Stephanie去世。他讲述过女儿与病魔的抗争,当时以为已经赢了。Stephanie去世后,傅老师很久都缓不过来,到今年上半年,他才写邮件叙述当时的感受——很长一段时间什么都不想做。在他五月份荣休以后,他还制定了许多计划,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10月下旬我和Jessica讨论,她还专门告诉我“下周要去DC和Joe一起开会”。那似乎是傅老师参加的最后一场学术对话。
傅老师在和我们讨论时,经常会用的一个开场是“so,tell me~”傅老师一直鼓励我们表达,讲述我们的观察、思考和判断。写下这些关于傅老师的回忆,我意识到,傅老师对我们的鼓励,言行各占一半。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努力学习做自己,除去经常倾听内心的声音,也常常会观察、模仿身边的人。我很幸运,认识傅老师,听他说话、与他交流。他是一个好的榜样。

| 图片源于网络。
这几年,我总希望能够多见傅老师几次,因他1949年生,已经年逾古稀。今年春天在火车站等他时,先远远看到一个步履蹒跚、垂垂老矣的长者从火车站出来,已经心生酸楚,以为傅老师已经老去。好在是眼花。当时傅老师精神矍铄,熟练操作智能手机,召唤Uber。临别时,东北的早春,已有明媚的阳光、吹出温暖的风。那是和傅老师的最后一次见面,其人、其情、其景,永难忘怀。
本文由作者投稿《海外看世界》在微信平台首发,文字仅代表作者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