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光绪五年五月,郭嵩焘称病回籍,此时他还有钦差使臣、侍郎的头衔,妥妥的正二品大员。
按照官场旧例,大员回籍当地官员和父老理应敲锣打鼓、放点鞭炮热烈欢迎才对。不料,郭嵩焘的座船刚到长沙,就被当地百姓拦在码头之外。
欢迎仪式倒是有的,人们在码头和大街上悬挂横幅、标语,上面写着“汉奸”、“卖国”的字样。
巡抚率领各官也来了,但是都摆出了一副傲慢无礼的态度,看样子应该不是来迎接的。
郭嵩焘翰林出身,当过巡抚,又是钦差使臣,怎么就混到如今这步田地呢?
01郭嵩焘,湖南湘阴人,与左宗棠是正宗的老乡。嘉庆二十三年(1818)出生于一个不甚富庶的读书人家庭,学名先杞,后改名嵩焘,字伯琛,号筠仙。
郭嵩焘自幼跟着父亲习诵诗书,17岁考取秀才,18岁就学于著名的长沙岳麓书院。
道光十七年(1837年),郭嵩焘乡试中式,他秉赋聪颖,又刻苦自励,20岁以前,已在同辈中小有文名。20以后,因家中衣食无着,一度到本省辰州(今湖南省沅陵、泸溪、辰溪、溆浦等县)执教,聊图自给。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郭嵩焘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这一科被誉为“大清第一榜”,他的同班同学中出了不少名人,其中李鸿章对他的影响最大。

还在庶常馆深造的郭嵩焘,突遭家庭变故,他的母、父相继去世,按制回乡守制。这段时间中,道光驾崩,咸丰继位,继之又爆发了太平天国运动。
咸丰二年底(1853),太平军攻武昌,清廷命在籍侍郎曾国藩(也在原籍守制)帮办湖南团练,镇压太平军。
曾国藩起初没有同意出山,郭嵩焘因与曾国藩早年同在岳麓书院就读,关系甚密,他以“保护桑梓”为由,说服曾国藩办湘勇,创湘军。
此后数年,郭嵩焘大部分时间在曾国藩幕府中度过,成为湘军中定计决策者之一。
他先后在湖南、浙江等处办理捐务、盐务,为湘军筹措军饷。途经上海时,他接触到一些西方资本主义的物质文明,在思想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咸丰八年(1858年)正月,郭嵩焘回京供职翰林院,并先后三次受咸丰帝召见,奉命入值南书房。在京师,他结识了大批达官显宦,也对清廷腐败状况了解得更为真切。
第二次鸦片战争发生后,郭嵩焘致书曾国藩描述当时京师官僚状况:“气象凋耗,而相与掩饰为欢,酒食宴会,转胜往时”,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不久,郭嵩焘奉命随僧格林沁办理天津海防,因反对北塘撤防,与僧格林沁意见相左,遭到排挤。咸丰九年九月,奉命往山东海口查办厘收,年底回京。翌年二月,因病回籍休养。

同治初年,郭嵩焘的仕途较为顺畅,先后担任苏松粮储道、两淮盐运使,又因功署理广东巡抚。
在广东,郭嵩焘参加了对太平军余部的镇压。也正是在广东,他与好友左宗棠发生矛盾,加上他又与两广总督不和,被革职回籍。
此后,郭嵩焘在家闲居八年,主讲长沙城南书院和思贤讲舍。
02郭嵩焘的仕途历程并不惊艳,官当得也不如他的老乡和同学,他一生最大的业绩在于外交、洋务。而当时那个社会背景下,外交、洋务又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咸丰朝以后,西方列强加速对外扩张,分割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步伐日益加快。而经过两次鸦片战争后的清王朝,其虚弱的本质已经暴露无遗,中国成了列强掠夺的重点目标。
洋务运动就是这个时候兴起的,以“精通洋务”著称于世的郭嵩焘,在好友李鸿章的极力推荐下,于同治十三年七月接到入京觐见的上谕。
郭嵩焘经过四个多月的准备,当年年底启程北上,于光绪元年(1875)二月抵京。
由于李鸿章事先告知拟举荐他担任洋务的有关职务,所以他没有什么推辞就再度出山。
然而,郭嵩焘满怀信心等了一个多月,清廷却任命他为福建按察使。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因英国入侵云南而发生了“马嘉理案”,随后中英交涉反反复复进行了一年多时间,最终清廷被迫签订了不平等的《烟台条约》。
条约中英国提出了一个无理要求,责令清廷速排一、二品实任大员,亲往伦敦赔礼道歉。

郭嵩焘在赴任途中接到谕旨,这一不光彩的使命落到他的头上,由福建按察使改任出使英国钦差大臣。
赴英道歉,任驻外公使,这在时人看来是与“夷狄”周旋的极耻极辱之事,同僚、朋友、同乡纷纷劝他推却此事,以保全自己声名。
不料,郭嵩焘却慨然应命。一语出口,舆论大哗,同僚目之为汉奸,同乡耻与之为伍,京师文人更编一集句对联以示讥刺:
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
因英国公使威妥玛要求待马嘉理案办妥之后再赴英道歉,郭嵩焘出使延期。十一月四日,他奉命署兵部侍郎,在总理衙门行走。
郭嵩焘此时已经处在风口浪尖之上,理应低调谨慎。可他又干了一件蠢事,刚上任几日就上了一道《奏参岑毓英不谙事理酿成戕杀重案折》,要求将云贵总督岑毓英交部严处。
混迹官场谁还没个靠山,岑毓英的后台很硬,京中权贵都不主张严惩岑毓英。
郭嵩焘的弹劾奏疏无异于死水潭中落下一块巨石,立即遭到了舆论的攻击。几年后,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鄙人横遭訾毁,为京师士大夫所不容,所据为罪状者,即此疏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郭嵩焘的处境已经极其险恶了。在举国一片咒骂声中,郭嵩焘也有点打退堂鼓,他一再向朝廷请病假,想回到湖南老家养病。
但慈禧太后先后两次召见郭嵩焘,一再加以开导说:“旁人说汝闲话,你不要管他。他们是局外人,随便瞎说,全不顾事理。你只一味替国家办事,不要顾别人闲话,横直皇上总知道你的心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郭嵩焘硬着头皮也得上。
03光绪二年(1876)十月十八日,郭嵩焘与副使刘锡鸿及随员等一行近30人,由上海启航赴英,十二月八日晚抵伦敦。
郭嵩焘自此开始了外交生涯,光绪四年(1878年)正月,他奉命兼任出使法国大臣以后往来于伦敦、巴黎之间,但以驻英时间为多。
早在郭嵩焘出使英国之前,总理衙门就令他将对外交涉事件、各国风土人情、政治和经济等情况如实记载,并随时咨送总署。
郭嵩焘对此没有打半点折扣,老老实实将赴英途中50多天间的所见所闻加以记载,于到伦敦不久整理成册,取名为《使西纪程》,邮寄回国。
在该书中,郭嵩焘分别记述途经新加坡、越南、暹罗、土耳其、希腊、意大利、法国等18国的地理位置、山川形势、风土人情等情况。原系二卷,现收入湖南人民出版社印行的《郭嵩焘日记》中。
总理衙门认为《使西纪程》可以作为中国人了解西方世界的一种参考资料,将其刊印公诸于世。
此书一经刊印,京中士大夫再也按捺不住恐惧、仇视的心理,将其视为洪水猛兽,纷纷予以口诛笔伐。
编修何金寿上疏严劾郭嵩焘“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翰林院侍讲张佩纶指认《使西纪程》谬误甚多,为免流毒于世,遗害国人,要求将郭嵩焘迅速撤任回国予以查办。
在顽固守旧氛围的影响下,清廷不仅下令将《使西纪程》毁版,禁止继续流行。而且,一些朝廷大臣也怂恿副使刘锡鸿等与郭嵩焘作对,致使其正常的外交工作处于极度艰难的境地。
就今天的观点来看,《使西纪程》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但在当时看来就有点“离经叛道”了。

郭嵩焘在书中所表达的中国只是世界一部分,并非世界中心的观点,人们从感情上就无法接受。
其次,《使西纪程》对于外部世界的某些真实情形的赞赏,引起了守旧派官僚士大夫的更大不满。
如他在参观香港监狱后有感而发,说“节度整齐可观”全无内地“秽恶之气”,认为西方各项法律制度很公平,没有歧视。
又如在伦敦,给他留下的印象是“街市如明星万点,车马滔滔,气成烟雾;宫室之美,殆无复加矣。”这些只是作了真实的记载,但在天朝上国无所不有的士大夫们看来,就难以容忍了。
04作为中国第一任驻外公使,郭嵩焘在出使英法期间,于外交方面颇为尽心,亦有一定作为。
他目睹流寓海外华侨备受欺凌,得不到祖国保护的惨状,万分感叹,乃上疏清廷,请求在新加坡等地设立领事,保护侨民。
清廷采纳了他的意见,于光绪四年(1878年)在新加坡设立了中国第一个驻外领事馆。其后,又陆续在旧金山、横滨、神户等地设置了领事馆。
此外,郭嵩焘在厦门渔民被英商残害案、英轮撞沉华船赔偿案、英商虐待华工案等的交涉中,也都能从维护国家利益和民族尊严的立场出发,据理力争,取得一定的外交成绩。
使西期间,郭嵩焘虽已年迈,仍认真学习外语,经常参观议院、学校、工厂,接待学者、教授和各界名流,潜心考究西方政教、学术和风俗,不断地对改革中国的落后状况提出自己的看法。
他极力主张学习西方不应局限于军事方面,更重要的要从教育、冶矿采煤、铁路电报着手。他奏请朝廷,在了解西洋律例的基础上纂辑一部通商则例,藉以约束外人。
但守旧派一听修铁路、电报,却“痛心疾首,群起阻拦”,甚至以见洋人机器为公愤,实在是好恶颠倒,是非不分。
郭嵩焘亲身入局,对西方文化的了解是比较深入的,而他对于封建君主专制和社会风气的批评以及一些否定,也是他对中西两种文化的深层部分作了全面的中西文化观。
因此,他对当时的洋务自强新政毫不客气地作了批评,直言“中体西用”论存在明显的错误,认为只学习了西方的科学技术,而将西方的政治制度、文化拒之门外。
郭嵩焘本身虽是封建统治集团中的一员,但他却不自觉地充当了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的一个反对派角色。这也导致他不被人们所理解,所接受,反而遭到来自各种势力的围攻和打击。
使西期间,郭嵩焘学外语、穿洋服、起立迎接巴西国王、看戏翻阅洋人音乐单等一些行为,被副使刘锡鸿目为有辱天朝威信,竟以“汉奸”罪名屡加参劾。
国内清流派张佩伦等人,也频频奏请朝廷撤回郭嵩焘。郭嵩焘在使署屡被凌辱,忧病交加,每每彻夜难寐,他万般无奈,只得辞职。

光绪四年(1878)七月二十七日,朝廷诏命撤回郭嵩焘,以曾纪泽继往出使英、法大臣。郭嵩焘出使未满三年,被迫卸任东归。
回国以后,他既愤且惧,不肯赴京,托病辞官,径回乡里。
此后,他杜门谢客,蛰居书屋,青灯作伴,黄卷相陪,在辱骂、苦闷和疾病的折磨中度过了自己的晚年。
光绪十七年(1891年),郭嵩焘病逝,终年73岁。
好友李鸿章倒是没有忘记这位老同学,上奏请求朝廷赐予谥号,而清廷却认为郭嵩焘出使英法,颇多非议,拒绝赐谥。(全文终)
本文资料来源:《郭嵩焘日记》、《湘绮楼日记》、《清季外交史料》、《养知书屋遗集》、《郭侍郎奏书》、《清史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