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十四年冬，柏乡郊外。五十三岁的周德威立马高岗，朔风卷起他花白的须发。远处，后梁八万大军营寨连绵如铁壁，战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而他身后，仅有晋军三万。

“铁林军已就位。”副将李嗣昭低声禀报，声音因紧张而发干。

周德威没有回应，只是缓缓举起右手。阳光透过云隙，照亮了他手中那杆跟随他三十年的铁槊——槊刃上累累伤痕，每一道都是生死边缘的印记。

马邑少年

周德威字镇远，朔州马邑人。生于唐咸通年间，父亲是云州守捉使。他少时即异于常人，十五岁能挽两石弓，十八岁被选入李克用亲军“铁林都”。

中和四年，黄巢军攻太原。十九岁的周德威第一次临阵，见敌将张归霸连斩晋军三将，竟单骑冲出阵前。两马相交仅一合，他一槊刺穿张归霸咽喉，尸体被挑飞三丈。

李克用闻讯召见，见这少年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大喜：“吾儿存孝善槊，今又得德威，天赐我双翼！”当即擢为帐前亲将。

此后十年，周德威随李克用转战南北。天复二年，晋梁大战于潞州。他率三百铁林军夜袭梁营，左手持槊，右手执火把，连破七寨。黎明收兵时，甲胄尽赤，坐骑身中九箭仍驮他回营。军中始称“周铁槊”。

柏乡大捷

天祐八年，梁晋对峙于柏乡已逾半年。梁将王景仁率八万精兵，以“龙骧”“神捷”两军为核心，皆披重甲，号称“铁马难摧”。

晋王李存勖召诸将问计。多数将领主张避其锋芒，唯有周德威力排众议：“梁军虽众，皆汴宋富家子，披重甲、负厚粮，行动迟缓。我军多边地健儿，轻捷善骑射。当诱其离营，以骑射扰之，待其疲敝而击。”

李存勖犹豫不决。周德威亲率百余骑至梁营前挑战，连斩梁军三裨将。王景仁大怒，倾营而出。周德威且战且退，将梁军引至野河平原。

时值正午，烈日当空。梁军重甲在身，汗如雨下。周德威令李嗣昭率沙陀精骑从两侧驰射，自己亲领铁林军居中突阵。

最激烈时，他突至王景仁帅旗之下。梁军“龙骧”“神捷”两军拼死护卫，重甲如墙。周德威大喝一声，铁槊横扫，竟将三层重甲一齐贯穿，挑飞梁军大旗。

晋军见帅旗倒，士气大振。李存勖亲率主力从侧翼杀入，梁军大溃。此役斩首二万级，获马三千匹，兵器甲仗堆积如山。

战后清点，周德威铁槊弯曲如弓，槊刃崩缺三处。李存勖抚其背叹道：“昔李靖破突厥，苏定方平百济，不过如此！”

幽州风云

天祐十三年，契丹耶律阿保机南侵。周德威时任卢龙节度使，镇守幽州。

时值严冬，契丹二十万铁骑直抵城下。有部将建议焚城外民居，坚壁清野。周德威大怒：“吾为守将，当保百姓。岂有未战先焚民宅之理？”

他独创“冰城”之法：令军民连夜泼水筑墙，一夜之间，幽州城外竖起三道冰墙。契丹骑兵在冰面上寸步难行，攻城器械无法靠近。

围城第十七日，城中粮尽。周德威杀己之战马分食将士，自己与士卒同食树皮。当夜，他选死士五百，缒城而下，突袭契丹粮道。

风雪漫天中，他白袍白马，如幽灵般出现在契丹营后。一把火烧尽粮草，又趁乱直取中军。耶律阿保机梦中惊醒，仅着单衣逃窜。

此战契丹退兵，幽州得以保全。百姓在蓟门立碑：“周公德威，冰城退虏。活我十万户，恩同再造。”

君臣隙生

同光元年，李存勖灭梁称帝。大宴功臣时，周德威位列第一，封侍中、幽州节度使。然功高震主，祸根已埋。

一日宫中射猎，李存勖连发三箭皆中靶心，群臣山呼万岁。唯周德威沉默不语。帝问：“侍中以为朕箭术如何？”

周德威躬身：“陛下神射。然天下未定，契丹在北，蜀汉在西。臣恐陛下耽于游猎，误军国大事。”

李存勖脸色骤沉。伶人景进趁机进谗：“周德威恃功倨傲，目无君上。”

自此，李存勖渐疏周德威。凡有征战，多令其子李继岌为主帅，周德威副之。老将心中郁结，常对亲信叹息：“飞鸟尽，良弓藏。古人之言，今始信之。”

胡柳陂落日

同光四年，魏博军乱。李存勖御驾亲征，以周德威为前军总管。

军至胡柳陂，探马来报：梁将贺瑰率十万大军列阵以待。时晋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周德威建议：“梁军新至，士气正盛。我军宜深沟高垒，待其气衰。”

李存勖不从：“朕扫平天下，岂惧贺瑰小丑！”执意出战。

周德威跪地苦谏：“陛下！梁军据陂为阵，我军仰攻不利。若败，大势去矣！”

李存勖拂袖：“卿老矣，胆气何在！”

战鼓擂响，晋军全线出击。果然如周德威所料，梁军凭高临下，箭如飞蝗。晋军前锋受挫，阵脚渐乱。

危急关头，周德威率铁林军拼死突入敌阵，连破梁军三重防线，直抵贺瑰麾盖之下。铁槊起处，梁军纷纷倒地。

就在此时，晋军左翼崩溃。败兵如潮水般退下，冲乱了铁林军阵型。周德威身陷重围，左右仅剩数十骑。

亲兵大喊：“侍中速退！”

周德威环顾战场，见帅旗已倒，仰天长叹：“吾为唐臣三十年，今日得死所矣！”

他解下白袍，系于槊上，对残部说：“诸君各自逃生。我当为陛下断后。”

言毕，反身冲入敌阵。铁槊翻飞，血染征袍。连斩梁军二十八将，槊折，夺刀再战。身中二十七创，犹自屹立不倒。

最后一刻，他望向东面——那是太原的方向。四十年前，他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李克用，那个拍着他肩膀说“小子，跟我打天下”的独眼龙王爷。

“王爷……”他喃喃道，“德威……尽力了……”

梁军围成三圈，无人敢前。直到贺瑰亲自上前，才见这位老将已气绝多时，双目圆睁，手中仍紧握断槊。

尾声

周德威死讯传至中军，李存勖捶胸大哭：“失吾长城矣！”三军缟素，哭声震野。

后唐明宗即位，追赠太师，配享庄宗庙庭。其子周光辅、周光逊皆成一代名将。当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时，周光逊拔剑斫柱：“先父血战所得之地，竟拱手让人。吾有何面目见先人于地下！”呕血而亡。

《旧五代史》评曰：“德威性忠厚，抚士卒如子弟。每战必身先，所得赏赐尽分麾下。临阵料敌，百不失一。使庄宗能用其言，岂有胡柳陂之败？惜乎君臣相疑，千古同慨。”

在幽州故老口中，至今流传着“周铁槊冰城破虏”的故事。每当冬夜风雪交加，蓟门老兵还会说：听，那是周太师的铁槊在风中鸣响，他还在守着这片土地，守着他用生命捍卫的大唐遗梦。

而柏乡古战场上，农民犁地时仍会翻出锈蚀的箭镞和断刃。老人们说，那是天祐十四年的冬天，一个叫周德威的将军，在这里用三万破八万，写下了五代战争史上最辉煌的一页——尽管最后的句点，是胡柳陂那抹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