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粉笔灰在午后的阳光里打着旋儿,像极细的雪。
刘招娣擦完黑板,转身看着空荡荡的教室。二十几张课桌安静地排列着,桌面上有孩子们用铅笔刻画的痕迹,有墨水瓶留下的污渍,也有阳光透过破窗棂投下的光斑。
一个月了,她已经习惯了站在这里,习惯了粉笔握在手里的触感,习惯了孩子们齐声朗读时那种稚嫩而蓬勃的声音。
“刘老师!”
一个小男孩跑回来,手里举着一个用草编的蚂蚱:“这个送您!”
刘招娣接过来,草蚂蚱编得歪歪扭扭,但很用心。她笑着摸摸男孩的头:“谢谢你,快回家吧,别让娘等急了。”
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了。刘招娣把草蚂蚱小心地放在讲台上,开始收拾东西。她的教案本已经用去了小半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有些是她会的,有些是她现学的。
每天晚上,她都要在油灯下备课,碰到不认识的字,就去问孙校长,或者翻那本破旧的字典。
“大姐,”刘盼娣背着破布书包站在教室门口,“可以走了吗?”
“可以了。”刘招娣拎起自己的布包,里面装着教案本、两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粉笔头,还有这个月刚发的工资:两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
姐妹俩走出学校。四月的田野已经有了绿意,麦苗返青了,远远望去像铺了一层浅绿色的绒毯。
路边的野草冒出新芽,蒲公英开着小小的黄花。风吹在脸上,不再是刺骨的寒冷,而是带着泥土和解冻的气息。
“大姐,我今天算数考了满分。”刘盼娣小声说,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
“真的?”刘招娣停下脚步,看着妹妹。盼娣的脸比冬天时圆润了些,眼睛亮晶晶的,辫子梳得整整齐齐,虽然用的还是那根旧头绳。
“孙校长还夸我了。”盼娣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翻开给姐姐看。本子上是工整的数字和算式,红笔打的勾格外醒目。
刘招娣接过本子,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稚嫩但认真的字迹。她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
一个月前,盼娣还是个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话的小丫头,现在,她能在黑板上演算题目,能大声朗读课文,眼睛里有了光。
“盼娣真棒。”她把本子还回去,声音有些哽咽。
“我要好好念书,”盼娣认真地说,“将来也要当老师,帮大姐挣钱。”
刘招娣摸摸妹妹的头,没说话。她想起自己十八年的人生,想起早逝的亲娘,想起病重的父亲,想起这个家经历的所有风雨。
现在,日子好像真的在一点点好起来。
回到家,周桂芳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守业裹在襁褓里,躺在一个破箩筐做的简易摇篮里,小手小脚在空中挥舞,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看见两个女儿回来,周桂芳笑了:“回来啦?饭在锅里温着。”
“二娘,我来晾,您歇着。”刘招娣放下布包,接过周桂芳手里的湿衣服。
周桂芳确实比月子里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身上也有了力气。她撩起衣襟给守业喂奶,小家伙贪婪地吮吸着,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守业四个月了,白白胖胖的,胳膊腿像藕节,谁见了都说“这孩子养得好”。

2、
东屋里传来刘老五的声音:“是招娣回来了?”
“爹,是我。”刘招娣晾完衣服,洗了手,走进东屋。
刘老五靠墙坐在炕上,身上盖着薄被。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咳嗽也轻了。
青霉素用完了一个疗程,因为没钱继续,李大山帮着找老中医开了中药,虽然效果慢,但至少稳住了病情。
“学校今天怎么样?”刘老五问。这是他每天必问的话。
“挺好的,”刘招娣在炕沿坐下,“孩子们都听话。盼娣算数考了满分呢。”
刘老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好...都是好孩子。”
“爹,我今天发工资了。”刘招娣从怀里掏出那两块钱,放在父亲手里,“您收着,买药。”
刘老五看着那两张纸币,手指微微颤抖。这是他病倒后,家里第一次有“活钱”进来。之前借的、赊的、欠的,都是债。
这两块钱,是女儿站在讲台上,一笔一画教出来的。
“你留着,”他把钱推回去,“家里用钱的地方多。”
“您拿着,”刘招娣坚持,“药不能断。剩下的,我存着,慢慢还支书的医药费。”
提到李大山,刘老五沉默了。那十八块七毛五,像一座山压在心上。他知道女儿每天晚上去支书家帮忙,就是为了这份恩情。
“你李大伯家...”
“我知道,”刘招娣打断父亲,“我这就去。”
她起身往外走,周桂芳从灶房探出头:“带两个窝窝头去,刚蒸的。”
“不用,留着家里吃。”
“拿着,”周桂芳用布包了两个窝窝头,塞到她手里,“空着手去不像话。”
刘招娣接过窝窝头,又喊上盼娣,姐妹俩出了门。

3、
支书家在村东头,三间瓦房,一个小院,是村里少有的体面人家。院子里种着一棵枣树,刚发出嫩芽。李大山的大儿子和儿媳都去上工了,家里只有王大娘和两个小孙子。
“王大娘,”刘招娣在院门口喊了一声。
屋里应了一声,门帘掀开,王大娘走了出来。她六十出头,头发花白,背有点驼,走路时腿脚不太利索。
早年她跟着李大山吃了不少苦,落下一身病痛,天阴下雨就浑身疼。
“招娣来啦,”王大娘笑着招手,“快进来。”
刘招娣姐妹走进院子。盼娣熟门熟路地去灶房拿扫帚扫地,刘招娣则接过王大娘手里的木盆,里面是待洗的衣服。
“大娘,您坐着歇歇,这些我来。”刘招娣说。
“哎,又麻烦你们姐妹。”王大娘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揉着膝盖,“这老寒腿,一到春天就犯病,站久了就疼。”
刘招娣挽起袖子,开始洗衣服。木盆里的衣服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大多是粗布,打着补丁,但洗得勤,不算太脏。她从井里打来水,倒进盆里,用力揉搓。
王大娘在一旁看着,眼神慈祥。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身边,小儿子前年参军去了,在东北当兵,一年到头难得有封信。
看见刘招娣,她就想起远方的儿子,都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都懂事得让人心疼。
“招娣,听说你教得挺好?”王大娘问。
“还行,孩子们听话。”刘招娣说,手下不停。
“孙校长跟我家老头子说了,夸你用心。说孩子们的字写得比以前工整,算数也算得快了。”
王大娘从怀里掏出针线,开始缝补一件小褂子,“你是个有出息的姑娘。”
刘招娣脸微微红了:“都是您和李大伯帮衬。”
“帮衬是帮衬,路还得自己走。”王大娘穿针引线,动作熟练,“你爹的病,好点没?”
“好多了,能坐起来了。”
“那就好,慢慢养着。”王大娘顿了顿,压低声音,“你李大伯说了,那医药费不急,你们先紧着过日子。”
刘招娣搓衣服的手停了一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会慢慢还的。”
“知道你是好孩子。”王大娘叹了口气,“这年头,谁家都不容易。你李大伯是支书,能帮就帮一把,你别太往心里去。”
衣服洗完了,刘招娣晾在院里的绳子上。盼娣扫完地,又去喂鸡。王家养了三只母鸡,每天能捡两个蛋,是重要的油盐来源。
王大娘从屋里端出一碗炒瓜子:“来,歇会儿,吃点零嘴。”
瓜子是年前炒的,有些皮了,但依然是难得的零食。刘招娣推辞不过,抓了一小把,剥给盼娣吃。
“招娣啊,”王大娘看着她,突然问,“今年十八了吧?”
“嗯,腊月就满十九了。”
“该说婆家了。”王大娘说得直接,“有相中的人家没?”
刘招娣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大娘...家里这个情况,哪有心思想这些。”
“也是,”王大娘点点头,“不过姑娘家,总要嫁人的。你放心,大娘帮你留心着,有合适的人家,给你说合说合。”
刘招娣低下头,没接话。嫁人?她从来没想过。父亲病着,弟弟妹妹小,这个家全靠她撑着,她怎么能嫁人?
“你那个当兵的弟弟...”她岔开话题。

4、
提起小儿子,王大娘眼睛亮了:“在东北呢,说是当的汽车兵。上个月来信了,寄了张照片回来,穿着军装,可精神了。”
她起身进屋,拿出一个信封,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戴着军帽,眼神明亮,嘴角带着笑。背景是一辆军车,模模糊糊的。
“真精神。”刘招娣由衷地说。
“是啊,”王大娘摩挲着照片,眼圈有点红,“一年多了,没见着人了。信上说部队里吃得饱,穿得暖,让我们别惦记。可当娘的,哪能不惦记...”
刘招娣看着王大娘花白的头发,布满老茧的手,突然理解了那种牵挂。天下的母亲,大概都是一样的。
天色渐晚,衣服晾干了,院子打扫干净了,鸡也喂过了。刘招娣起身告辞:“大娘,我们回去了,明天再来。”
“哎,慢走。”王大娘把剩下的瓜子用纸包了,塞给盼娣,“拿着,给你弟弟玩。”
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姐妹俩的影子拉得很长。盼娣抱着瓜子包,小声说:“大姐,王大娘人真好。”
“嗯,”刘招娣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王大娘刚才的话。嫁人...她真的能嫁人吗?嫁了人,这个家怎么办?父亲怎么办?弟弟妹妹怎么办?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缠在心上。她甩甩头,不去想。眼下最要紧的,是父亲的病,是家里的生计,是还清欠债。

5、
回到家,周桂芳已经做好了晚饭,玉米糊糊,蒸野菜,还有一小碟咸菜。难得的是,今天糊糊熬得稠,野菜里滴了几滴油,有了香味。
“二娘,今天怎么...”刘招娣有些惊讶。
“今天母鸡下了两个蛋,”周桂芳笑着说,“我拿一个去换了点油。守业和你爹该补补,你们姐妹也该吃点好的。”
刘老五被扶到堂屋,一家人围坐在破旧的八仙桌前。守业在摇篮里睡着,小脸红扑扑的。油灯的光温暖而柔和,照亮每一张脸。
刘招娣看着眼前的情景:父亲能坐起来吃饭了,二娘脸上有了笑容,弟弟健康成长,妹妹认真读书...这一切,在一个月前还不敢想象。
日子真的在好起来。虽然依然贫穷,依然有病痛,依然有还不完的债,但至少,这个家没有散,每个人都在努力活下去,并且活得一天比一天好。
吃过饭,刘招娣照例在油灯下备课。盼娣在一旁写作业,小脸上满是专注。
周桂芳哄睡了守业,坐在炕边纳鞋底,家里人的鞋都破得不成样子,得赶在夏天前做几双新的。
刘老五靠在墙上,看着油灯下忙碌的家人,突然开口:“他大姐...”
“嗯?”刘招娣抬起头。
“等爹好了,爹去上工,你...你就专心教书,别太累。”
刘招娣鼻子一酸,用力点头:“好,爹,您快点好起来。”
窗外,月亮升起来了。四月的夜晚,风是暖的,带着田野的气息。远处传来蛙鸣,一声一声,宣告着春天的全面到来。
刘招娣写完最后一笔,合上教案本。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月亮。
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洒在那两间破屋上,洒在这个刚刚熬过寒冬的家的每一寸土地上。
她知道,前路还长,还有很多困难要面对。但她不怕了。
这个家有了支撑,有了希望,有了在粉笔灰里、在洗衣盆里、在药罐里、在书本里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力量。
春天来了。她想。冬天总会过去,春天总会来的。
就像这个家,就像每个人的生活,就像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希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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