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听话了——这半生，风也过，雨也走过，多少沟坎都不曾叫我皱一皱眉。为着一口饭，一副肩能担得起山；为着一份情，一颗心能熬得过海。总以为人是越活越韧的，像那河滩上的石头，岁月的磨洗，只会教它更圆润、更坚硬。谁知到了这人生的半途，没被外头的风雨掀翻，却在自己筑起的巢里，叫自己血脉相连的雏鸟，啄得心肝俱碎。 生养是容易的。那是一种浑浑噩噩的、带着动物本能的欢喜。看他咿呀学语，看他蹒跚学步，只觉得生命是一桩顶神奇、顶自然的事，像园子里的树，你只需浇灌，它自会抽枝长叶。那时候的烦忧，是具体的，是喂饱了便不哭，抱暖了便安睡的。谁知这教育的难，却是一种无声的、浸入骨髓的煎熬。它不是饥寒，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顽韧，像水底的暗礁，你看不见，却能将你航行的船，生生撞出一个窟窿。 本以为是越大越懂事的。看着他一天天拔高，眉眼间有了自己的影子，便满心期盼着，他能懂得你走过的路，懂得你藏在严厉后面的那点苦心。可谁知，他长的不仅是身子，更是他自己的、一个你全然陌生的魂灵。那魂灵里，装着你听不懂的歌，看不惯的衣衫，和一套与你全然相悖的道理。你的话，成了耳旁的风；你的经验，成了腐朽的旧纸堆。你多说几句，他便皱起眉，那眼神里的不耐烦，像细密的针，扎得你立刻噤了声。可你若不说，由着他去，眼睁睁看他走向你认定了的歧路，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慌，又像黑夜里的潮水，瞬间将你淹没。 失败的滋味，便在这说与不说之间，一点点地啃噬过来。不是事业无成的颓唐，也不是外人指责的难堪，而是对自己生命延续的那一部分，竟全然失了把握。你忽然觉得，你谁也不曾打败，却偏偏被这个你用血肉塑成的小人儿，打得一败涂地。无数个夜晚，便是这样睁着眼，望着天花板上游移的、窗外漏进来的、破碎的光影。身旁是他均匀的呼吸，可你晓得，你们的心，隔着一片海。那些白日的争执、冷眼、无声的对抗，便在静寂里一幕幕地重演，气到极处，胸口真真是痛的，是一种闷闷的、无处发泄的碎裂声。 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或许是为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次晚归，一个不驯的眼神，一句顶撞的话。那长久积压的疲惫、焦虑、委屈，便轰然决堤。一股邪火直冲上头，心里只剩一个声音在喊：不管了！不管了！随你去吧！这念头生出来，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意，可紧随其后的，却是更深、更广的荒凉。你像是站在一片旷野上，四顾茫然，来路已模糊，去路，也不知在何方。 夜更深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沉重而缓慢。这半生的坚强，原来这般不堪一击。打败我的，哪里是孩子呢？是那份沉甸甸的、却无处安放的爱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