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记:荒火、木犁与年轮
一、第一任轩辕:南坡的第一簇荒火
晨雾还没漫过姜水的浅滩,第一任轩辕的草鞋已经陷进了南坡的泥里。她弯腰捡起块边缘锋利的石片,在掌心蹭了蹭——这是昨夜在溪底摸的,用来刮树皮正合适。身后跟着三个女人,手里都攥着晒干的茅草,草叶上的露水顺着指缝往下滴,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
“轩辕,真要烧?”最年轻的阿禾拽了拽她的麻衣,声音发颤,“去年烧北坡,刚撒的草籽就被雨冲了,阿母还说……”
轩辕回头时,晨光照在她脸上,露出额角一道浅疤——是去年试吃野果时,被带刺的枝条划的。“去年没挖沟。”她声音很轻,却带着让人安心的稳,“今天烧完,咱们顺着坡挖三道沟,雨水来了能流走。”
男人们早就扛着石矛去了东边的林子,临走前,苍的阿父还拍着轩辕的肩笑:“你们女人家就是心软,草籽哪有兔子实在?等我们逮着鹿,分你们半只。”轩辕没接话,只是把怀里的兽皮袋紧了紧——袋子里装着二十几粒草籽,是她去年秋天在溪边一棵枯树下捡的,颗粒比野粟饱满,嚼着有股清甜的淀粉味。她试种在石屋门口的石缝里,竟有三粒发了芽,虽最后只结了一串穗,却让她攥着那串穗子,在火塘边想了半宿。
南坡的林子密得能把阳光切成碎片,轩辕领着女人绕着林子边缘走,用石片刮下最细的树枝,再把茅草堆在树根下。阿禾蹲在地上,手指抠着泥土里的草根:“轩辕,你说这地能长草籽吗?我阿姐去年种的野麦,一场风就全倒了。”
“能长。”轩辕蹲下来,把茅草摆成扇形,“烧了林子,土里有灰,肥;挖了沟,雨冲不走土,稳。”她划了根火石,火星落在茅草上,“轰”的一声,火苗就窜了起来。浓烟裹着焦糊的树皮味往天上冲,惊得林子里的雀鸟扑棱棱飞远,连姜水对岸的水鸟都歪着头往这边看。
火整整烧了一个上午,等火苗渐渐小下去,南坡的地面露出一层黑黢黢的焦土,热气从土里冒出来,烫得人不敢靠近。轩辕用长树枝拨了拨焦木,露出底下松松软软的黑土,土粒里还裹着草木灰的细渣。“歇半个时辰,”她对女人们说,“然后挖沟。”
阿禾从藤筐里掏出块烤红薯,递到轩辕手里:“我阿母早上烤的,你吃点。”轩辕接过红薯,咬了一口,甜香混着焦土的味道,竟格外踏实。她望着眼前的焦土,忽然想起阿母还在的时候,领着她在溪边采菱角,说“草木都有根,只要根还在,明年就还能长”。现在她要做的,就是给草籽找一片能扎根的地。
下午的太阳越来越毒,轩辕领着女人们用木耒挖沟。木耒是苍帮着做的,木头柄磨得光滑,前端削成尖形,能插进土里。轩辕弯着腰,把木耒插进土里,再用力往后拽,带出一大块土——她的胳膊比族里有些少年还粗,掌心全是老茧,那是常年攥石斧、剥草籽磨出来的。阿禾跟在后面,用手把土块捏碎,汗珠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滴,砸在土里,瞬间就没了影。
三道沟挖完时,太阳已经快落了。轩辕蹲在沟边,往沟里倒了点水,看着水流顺着沟缓缓往下淌,最后流进了姜水。“成了。”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明天撒草籽。”
第二天清晨,轩辕把兽皮袋里的草籽倒在陶碗里,分给女人们:“每步撒三粒,别太密,也别太稀。”女人们蹲在地里,小心翼翼地把草籽撒进土里,再用手轻轻盖上一层薄土。阿禾撒到最后,手里还剩两粒草籽,她捧着草籽问轩辕:“能种在石屋门口吗?我想看着它们长。”
轩辕笑了:“能。”
可没过十天,就下了场暴雨。雨点砸在地上,溅起半尺高的泥花,姜水的水位涨了起来,漫过了岸边的芦苇。男人们没逮着鹿,只扛着几只野兔回来,看见南坡的地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苍的阿父叹了口气:“我说什么来着,草籽哪有兔子实在?”
轩辕没说话,撑着块大荷叶就往南坡跑。雨太大,把她的麻衣淋得透湿,贴在背上,冷得她打哆嗦。可当她跑到南坡,却愣在了原地——三道沟里积满了水,顺着沟往姜水淌,地里的土没被冲散,几株嫩绿的芽正歪歪扭扭地从土里钻出来,像一个个小小的惊叹号。
“长出来了!”轩辕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蹲下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嫩芽,嫩芽上的水珠滚进土里,“阿禾!长出来了!”
阿禾和女人们跑过来,看见地里的嫩芽,都笑出了声。苍的阿父站在坡上,看着女人们围着嫩芽欢呼,手里的野兔掉在地上都没察觉。那天晚上,火塘的火比往常旺,轩辕把新长的嫩芽指给男人们看:“再过两个月,就能收穗了。”男人们没说话,却把烤好的野兔腿递到了女人们手里。
这一任轩辕活到了三十五岁。她看着南坡的草籽收了一茬又一茬,看着地里的沟挖了一道又一道,还教族里人做了辆木车——用两根圆木当轮子,车架是苍砍的桦木,能拉着藤筐装草籽。她死前,把刻着“地记”的石片交给了新轩辕,石片上画着三圈年轮:第一圈是南坡的荒火,第二圈是三道浅沟,第三圈是木车的轮子。“接着种,”她握着新轩辕的手,指腹蹭过石片上的刻痕,“总有一年,草籽能管饱。”
二、第二任轩辕:西坡的甜根与木车
第二任轩辕接手时,南坡的地已经能收两筐草籽了。她叫阿杏,是阿禾的妹妹,圆脸,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却比阿禾更敢闯——上任轩辕死的那年冬天,她就领着女人把西坡的荒林也烧了,还在地里种了“甜根”。
甜根是阿杏在北边的山谷里找的。那年秋天,她跟着男人们去山谷里捡野栗子,看见坡上长着一片绿叶植物,底下埋着一串圆鼓鼓的根,挖出来嚼着,又甜又脆。她试着挖了几串,埋在南坡的地里,第二年春天竟冒出了芽,秋天挖出来,根长得比去年还大。
“这东西好,”阿杏拿着甜根,在火塘边给族里人看,“埋在土里不怕冻,冬天也能挖着吃。”男人们凑过来看,苍的儿子——现在已经成了狩猎队的领头,叫石——用石刀切开甜根,咬了一口:“比野栗甜,还管饱。”
阿杏把甜根分给大家,自己留了一小块,坐在火塘边,看着石片上的“地记”。上任轩辕画的年轮已经淡了,她拿起石刀,在旁边又画了一圈,圈里画着一串甜根。“今年把西坡的地开出来,”她对女人们说,“一半种草籽,一半种甜根。”
开西坡的地时,男人们主动来帮忙了。石扛着新做的木耒,走到阿杏面前:“轩辕,我们帮你翻地,你教我们认甜根,行不?”阿杏笑了:“行,等收了甜根,给你们做甜根饼。”
西坡比南坡陡,挖沟更费劲。阿杏领着人,顺着坡挖了五道沟,还在沟底铺了层碎树枝,防止泥土把沟堵了。石和男人们拿着木耒翻地,手掌磨出了血泡,就用兽皮裹着接着干。阿杏看在眼里,晚上就把烤好的甜根送到男人们的石屋里:“你们歇两天,地里的活我们女人能行。”石却摇了摇头:“一起干,快。”
春天撒草籽的时候,阿杏改进了播种的法子。她用陶片做了个小铲子,在土里挖个小坑,每个坑里放三粒草籽,再盖上土——这样草籽长得更齐,也不容易被风吹走。女人们跟着学,地里的草籽一行行的,像画在地上的线。石路过时,蹲在地里看了半天:“轩辕,你这法子好,比乱撒强。”
夏天的时候,西坡的草籽长得比南坡还高,穗子沉甸甸的,风一吹,沙沙响。阿杏每天都去地里转,看看有没有虫,有没有旱。有天中午,她看见几只田鼠在啃草籽的根,急得直跺脚,石听说了,领着男人们在地里挖了几个陷阱,还在陷阱边放了些烤红薯,没过几天,就逮住了好几只田鼠。
“还是你们男人有办法。”阿杏笑着把甜根饼递给石,石接过饼,咬了一大口:“你教我们种甜根,我们帮你逮田鼠,这才是一家人。”
秋天收草籽的时候,族里的人都来了。女人们蹲在地里,双手拢着穗子,轻轻一捋,饱满的穗粒就落在掌心里;男人们扛着木车,把穗子运到石屋前的空地上,摊开晒干。阿杏坐在空地上,看着满场的穗子,心里像揣了个暖炉。她想起上任轩辕说的“草籽能管饱”,现在终于实现了——今年的草籽和甜根,够全族的人吃一冬天,再也不用怕饿肚子了。
有天,邻部的人来了。邻部住在姜水上游,今年收成不好,想来换点粮。领头的是个高个子男人,叫风,看见西坡的地,眼睛都直了:“你们的草籽怎么长得这么好?我们种的,刚长穗就倒了。”
阿杏领着风去地里,指着沟说:“挖沟能排水,撒灰能肥地,选籽要选饱满的。”她还把新磨的草籽粉装了一袋,递给风:“这袋粉你拿着,回去试试种,要是有不懂的,再来问我。”
风接过粉,感动得直点头:“你们轩辕心善,以后我们有盐,就来跟你们换。”
后来,邻部真的常来换粮,还带来了山里的盐。阿杏用草籽粉换了盐,教女人们把盐撒在甜根饼里,饼的味道更鲜了。石说:“轩辕,你这是做了件大好事,以后咱们再也不用去远处换盐了。”
阿杏当了十年轩辕,她把西坡的地扩到了北坡,还改进了木车——在轮子上凿了几个孔,装了根横木,拉着更稳;她教族里人把草籽磨成粉,做成饼、粥,还试着用粉做了点心,给孩子们当零食。她死前,把石片交给新轩辕,石片上的年轮又多了两圈:一圈是西坡的甜根,一圈是改进的木车。“接着种,”她说,“还要教更多人种地,让大家都能吃饱。”
三、第三任轩辕:北坡的沟渠与远方的消息
第三任轩辕叫阿枣,是阿杏的侄女。她接手时,族里的地已经连成片了,南坡、西坡、北坡,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草籽和甜根。阿枣比阿杏更细心,她把上任轩辕留下的“地记”翻了又翻,还在石墙上画了张“地舆图”,把每块地的收成、适合种的作物都记在上面。
“这块地适合种草籽,去年收了三筐;那块地适合种甜根,根长得大。”阿枣指着“地舆图”,给女人们讲解,“咱们要按地选种,才能长得好。”
女人们跟着阿枣学认地,男人们则帮着改进农具。石的儿子——叫岩,比石还壮实,他用青铜做了把犁,比木耒更锋利,翻地更快。阿枣看见青铜犁,眼睛都亮了:“岩,你这犁好,能省不少力气。”岩挠挠头:“是轩辕教我们种庄稼,我们才能有饭吃,做点农具算什么。”
有一年春天,下了场连阴雨,北坡的地积了水,草籽的芽都快烂了。阿枣急得睡不着觉,她领着人在北坡挖了条深沟,还把沟和姜水连起来,让积水顺着沟流进江里。岩也带着男人们来帮忙,他们用青铜犁挖沟,一天就挖了两丈长。
“轩辕,这样行吗?”岩擦了擦汗,问阿枣。阿枣蹲在沟边,看着积水慢慢往下退,说:“行,再挖两条支沟,把地里的水都排出去。”
三天后,北坡的积水终于排干了。阿枣领着女人们在地里补种草籽,还撒了层草木灰。岩站在坡上,看着阿枣忙碌的身影,对男人们说:“轩辕比咱们还能吃苦,咱们得好好帮她。”
夏天的时候,北坡的草籽长得格外好,穗子比往年还沉。阿枣每天都去地里看,她发现有些草籽的叶子上长了蚜虫,就领着女人们用树枝沾着溪水,轻轻拍打叶子,把蚜虫冲掉。岩听说了,还在地里种了几株驱虫的艾蒿,说这草能赶走蚜虫。
秋天收粮的时候,北坡的草籽收了四筐,甜根也挖了好几担。族里的人都高兴得合不拢嘴,阿枣在火塘边摆了宴席,大家吃着甜根饼,喝着草籽粥,说着今年的收成。
有天,来了个远方部落的人,穿着不一样的麻衣,背着个大藤筐。他说他叫河,来自南边的部落,他们部落有个叫“禹”的首领,能治水,把淹地的水引到江里,让更多的地能种庄稼。
河坐在火塘边,给大家讲治水的事:“禹首领领着我们挖河,挖了三年,把洪水都引走了,现在我们的地比以前多了三倍,收的粮够吃两年。”
阿枣听得很认真,她问河:“治水很难吗?怎么挖河才能不淹地?”河从藤筐里拿出块泥饼,在地上画了条河:“要顺着地势挖,让水往低处流,还要在河边筑坝,防止水漫出来。”
阿枣看着泥饼上的河,心里想了很多。她想起上任轩辕挖的沟,想起自己在北坡挖的深沟,原来治水和挖沟是一个道理,都是让水有地方去。
河走的时候,阿枣给了他一袋草籽粉和一串甜根:“你把这些带给禹首领,谢谢他告诉我们治水的事。”河接过东西,说:“等我们治好了更多的水,我再来跟你们换粮,也跟你们学种甜根。”
河走后,阿枣站在“地舆图”前,想了很久。她拿起石刀,在石片上又画了一圈年轮,圈里画着一条河。“以后,”她对族里的人说,“我们也要把沟挖得更深,把地种得更好,等将来,我们也去看看南边的部落,看看他们是怎么治水的。”
冬天的时候,阿枣领着人把北坡的沟又挖深了,还在沟边种了些柳树,说柳树能固土,防止沟壁塌了。岩和男人们帮着砍树、挖坑,女人们则给柳树浇水。阿枣看着刚种好的柳树,心里充满了希望——她知道,只要一代接一代地种下去、挖下去,族里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姜水两岸的地,会越来越肥沃。
火塘的火一年年烧,石片上的年轮画了一圈又一圈。历任轩辕的名字没人记得清,只知道她们都叫“轩辕”,都爱在地里蹲到日落,都把草籽和甜根当成宝贝。她们没见过“禹”,也没去过南边的部落,却用自己的双手,把“靠天吃饭”的日子,慢慢种成了能攥在手里的安稳——就像地里的苗,只要连着根、续着火,总能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总能把荒坡,种成满是希望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