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49年的深秋,塞北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大明帝国的第六位皇帝,22岁的朱祁镇,此刻正蜷缩在瓦剌骑兵的营帐里。
身上的龙袍早已污浊不堪,几天前的那场屠杀,让他至今耳边仍回荡着惨叫声。
五十万大军,大明的精锐,就在土木堡这个只有几口枯井的地方,灰飞烟灭。
曾经不可一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死在了乱军之中,脑袋被愤怒的护卫将军樊忠一锤砸烂。
但这一切都太晚了。

朱祁镇透过营帐的缝隙,看着外面苍凉的戈壁,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在无尽的悔恨与恐惧中,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
那个老人在九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王振绝不敢如此胡作非为。
如果那个人还活着,大明的军队绝不会走上这条绝路。
那个老人叫杨荣。
大明内阁,曾经的“定海神针”。
朱祁镇咬着干裂的嘴唇,对着虚空喃喃自语:
「先生若在,朕不至为俘……」
**01**把时间拨回到二十年前。
那是大明王朝最耀眼的“仁宣之治”。
那时候的紫禁城里,并没有后来那么多的阴谋与血腥,因为朝堂上站着三位巨人:杨士奇、杨荣、杨溥。
史称“三杨”。
这三人中,杨士奇以德行服人,杨溥以勤勉著称,而杨荣,最为特殊。
他是一个懂军事的文官。
在大明朝,文官懂兵法,那是稀缺资源。
当年的永乐大帝朱棣,那是何等狂傲的人物,一生五次亲征漠北,把蒙古人打得闻风丧胆。
而在朱棣的马背旁,总有一个文弱书生骑马跟随,那就是年轻时的杨荣。
朱棣在战场上遇到任何疑难,第一反应就是:“把杨荣叫来。”
杨荣对北方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川、瓦剌和鞑靼的每一个部落首领的性格,都了如指掌。
到了宣德帝朱瞻基这一朝,杨荣已经成了两朝元老。
朱瞻基敬重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父亲留下的顾命大臣,更因为朱瞻基知道,自己能安稳地坐在龙椅上画画、斗蟋蟀,是因为杨荣在内阁里替他盯着北方的狼烟。
那时候的杨荣,虽然胡子白了,但只要他在舆图前一站,手指轻轻一点,边关的将领们就知道该怎么打。
**02**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宣德十年(1435年)正月初三,年仅38岁的朱瞻基突然驾崩。
大明的天,塌了一角。
接班的朱祁镇,只有9岁。
主少国疑,这是封建王朝最危险的时刻。
好在,太皇太后张氏是个厉害的角色,她第一时间召见“三杨”,确立了辅政体制。
但权力的真空,总会滋生细菌。
一个小人物,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他叫王振,是专门伺候小皇帝读书的太监。
王振很聪明,他知道小皇帝缺什么——缺玩伴,缺刺激,缺那个严厉的太后和古板的大臣给不了的“自由”。
于是,王振带着朱祁镇玩鹰、遛狗,给小皇帝灌输一种思想:你是天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些文官都是想管着你的奴才。
这一套很奏效。朱祁镇越来越依赖王振,称他为“先生”。
但是,王振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就是杨荣。
有一次,王振试图干预边防将领的人事任命。杨荣知道后,直接在朝堂上发难。
杨荣没有骂人,他只是冷冷地盯着王振,历数此项任命在军事上的三条死路,每一条都引经据典,杀气腾腾。
那天,70岁的杨荣,身上爆发出的气场,仿佛当年跟随永乐大帝冲锋陷阵的杀神回归。
王振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只要杨荣还站在内阁一天,王振就只是一条看门狗,永远成不了狼。
**03**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成了最无情的杀手。
正统年间,大明的边境开始不安分。瓦剌部落在首领也先的带领下,逐渐吞并周边部落,势力急剧膨胀。
杨荣敏锐地察觉到了北方的变化。
他拖着衰老的身体,连夜起草了《整饬边备疏》。
在这份奏疏里,他详细规划了大同、宣府的防线,哪里该设伏,哪里该坚守,哪里绝不能出兵,写得清清楚楚。
他是真的急了。
因为他看出来了,小皇帝朱祁镇虽然长大了,但骨子里有一种盲目的自信。
朱祁镇渴望像他的曾祖父朱棣一样,封狼居胥,建立不世之功。
但朱祁镇不懂,朱棣的胜仗,是靠无数次血战喂出来的,而朱祁镇的兵法,全是王振在纸上教的。
杨荣多次私下劝谏:“陛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朱祁镇听着这些老生常谈,脸上满是不耐烦。他看着窗外,心早就飞到了塞外草原。
杨荣看着皇帝年轻气盛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老了,真的老了。

正统五年(1440年),一个阴雨连绵的夏天。
70岁的杨荣,终于撑不住了。
他向皇帝递交了辞呈,请求回福建老家省墓。其实大家都明白,这就是告老还乡,落叶归根。
离京的那一天,码头上挤满了送行的官员。
杨荣站在船头,望着巍峨的北京城墙,久久不愿进舱。
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拉着前来送行的同僚的手,颤巍巍地说了一句:“北方若有变,切记坚壁清野,不可轻出。”
这是这位三朝帝师,留给大明最后的兵法。
船开了。
朱祁镇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那艘孤舟远去。
年轻的皇帝心里,虽然有一丝淡淡的离愁,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轻松。
那个整天盯着他、用大道理压着他、让他透不过气来的老头子,终于走了。
他转过头,看到身后的王振,嘴角正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微笑。
**05**就在杨荣回乡的路上,死神降临了。
船过杭州,这位为大明操劳了一生的老人,在羁旅中溘然长逝。
噩耗传回北京,紫禁城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紧接着,又诡异地沸动起来。
“三杨”去其一,而且去的是最懂兵、最强硬的那一个。
剩下的杨士奇此时因儿子杀人案被王振抓住了把柄,闭门不出;杨溥性格内敛,独木难支。
太皇太后张氏也在两年后驾崩。
最后一道封印,解开了。
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的王振,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太监,他成了大明真正的主宰。
他走进乾清宫,看着朱祁镇,眼神里满是狂热的煽动:“陛下,如今老臣已去,无人再能束缚您的手脚。瓦剌小丑跳梁,正是陛下效法太宗皇帝,亲征立威的大好时机!”
“亲征”,这两个字像火星一样,点燃了朱祁镇心中压抑已久的干柴。
内阁里,杨荣留下的那些关于“坚壁清野”的防御图册,被王振像扔垃圾一样扔到了角落里,积满了灰尘。
**06**正统十四年(1449年),灾难如约而至。
瓦剌太师也先兵分四路,大举南下。
前线战报如雪片般飞来,朝堂上一片恐慌。
王振力排众议,怂恿朱祁镇御驾亲征。兵部尚书邝野抱着皇帝的马腿哭谏,被王振命人拖出去痛打。
五十万大军,就这样在没有完善补给、没有侦查情报、指挥系统完全混乱的情况下,浩浩荡荡地开出了居庸关。
如果杨荣在,他绝不会允许大军走这条路线。
如果杨荣在,他会一眼看出瓦剌人的诱敌之计。
但杨荣不在了。
指挥大军的,是一个连地图都看不懂的太监,和一个只在梦里打过仗的青年皇帝。
结局早已注定。
大军行至大同,触目皆是明军尸体。王振害怕了,下令撤军。
但在撤退路线上,他又突发奇想,要带皇帝去他的家乡蔚州“光宗耀祖”。
这一来一回的瞎折腾,让明军精疲力竭,士气全无。
终于,在土木堡,瓦剌骑兵追了上来。
水源被切断,军心涣散。当也先的铁骑冲破明军简陋的防线时,这不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屠杀。
**07**英国公张辅战死、兵部尚书邝野战死、内阁大学士曹鼐战死……
大明的文武脊梁,在这一天几乎被断送干净。
乱军之中,朱祁镇眼睁睁看着王振被杀,看着护卫一个个倒下。
他试图自杀殉国,却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
最终,他被瓦剌士兵从乱尸堆里拖了出来,像一件战利品一样,被扔在了也先的马前。
寒风呼啸,腥气扑鼻。
朱祁镇抬起头,看着北方阴沉的天空。
那一刻,巨大的荒谬感和悔恨感击穿了他。
他想起了九年前,杨荣在朝堂上指着王振痛斥的场景;
他想起了杨荣临别时那忧虑的眼神;
他想起了那些被扔在角落里的边防图册。
原来,所谓的“自由”和“亲政”,代价竟然是半个国家的覆灭。
那个他曾经嫌弃唠叨的老人,用生命构筑的堤坝,被他亲手掘开了。
**08**土木堡的硝烟终将散去,但历史的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杨荣死后九年,他预言的灾难全部应验。
在福建建安的山水间,杨荣的坟冢静静地伫立着。

他生前算无遗策,辅佐了三代帝王,却唯独算不到,自己死后,这大好的江山会被如此轻易地断送。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的价值,在他活着的时候,你觉得那是理所应当的束缚;
只有当他离去,当暴风雨真的来临,你才会发现,那是你头顶唯一的一片瓦。
只可惜,这世间,从来没有后悔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