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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阶下囚到再登极:朱祁镇与大明的盛衰拐点

天顺八年(1464年)正月,紫禁城奉天殿的龙涎香渐渐散去,三十七岁的朱祁镇躺在病榻上,指尖轻抚着案上那枚蒙尘的瓦剌弯刀—
天顺八年(1464年)正月,紫禁城奉天殿的龙涎香渐渐散去,三十七岁的朱祁镇躺在病榻上,指尖轻抚着案上那枚蒙尘的瓦剌弯刀——那是他“北狩”归来时,伯颜帖木儿所赠之物。窗外寒风呼啸,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正统十四年(1449年)的土木堡,五十万大军溃散的喊杀声、王振惊慌的呼救声与自己被俘后的屈辱交织在一起;又似看到南宫那扇灌铅的宫门,七年幽禁中,妻子钱氏为他缝制衣物时冻裂的双手;更想起夺门之变后,徐有贞那句“不杀于谦,此举无名”的冰冷进言。弥留之际,他攥住太子朱见深的手,气息微弱却坚定:“罢宫妃殉葬,勿使后人再受此苦。”这位两度登基、历经荣辱的帝王,最终以一道遗诏,为自己充满争议的一生,留下了一抹人性的亮色。

朱祁镇的一生,是大明王朝由盛转衰的缩影,更是一部帝王人性的挣扎史。九岁登基时,他是祖母张氏与“三杨”羽翼下的懵懂少年,将陪伴成长的宦官王振奉为“先生”;亲政后,他渴望复刻祖父朱棣的武功,却在王振蛊惑下酿成土木堡之变,沦为阶下囚;归来后,他在南宫隐忍七年,尝尽冷暖;复辟后,他清算景泰旧臣,却也在晚年幡然醒悟,任用贤能、废除殉葬。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明君”,也非十恶不赦的“昏君”,而是一个在权力漩涡中摇摆、在挫折中成长的复杂个体。解读朱祁镇,便是解读大明中期的权力博弈与人性微光。

 

幼主临朝:三杨辅政与王振崛起

宣德十年(1435年)正月,宣德帝朱瞻基病逝,年仅九岁的太子朱祁镇继位,改元正统。国丧期间,太皇太后张氏身着素服临朝,目光扫过阶下百官,最终落在英国公张辅、大学士杨士奇、杨荣、杨溥与尚书胡濙身上——这五位宣宗遗命的辅政大臣,是维系大明根基的柱石。张氏当着朱祁镇的面,将王振召至殿前,厉色斥责其“干预朝政之嫌”,举起玉圭欲将其处死,直到朱祁镇哭着求情,才暂且饶过。这场杀鸡儆猴的戏码,为朱祁镇的幼年统治定下基调:后宫与内阁共掌大权,宦官不得干政。

朱祁镇对这位祖母充满敬畏,对“三杨”也极为依赖。杨士奇擅长内政,杨荣精通军事,杨溥沉稳持重,三人分工协作,延续了“仁宣之治”的余韵。正统初年,朝廷减免灾区赋税、修缮边防要塞、整肃官场风气,国库充盈,边防稳固。朱祁镇每日在文华殿听“三杨”讲经论史,学习治国之道,看似一幅君明臣贤的景象。但无人察觉,那位被太皇太后压制的宦官王振,正悄然编织着权力的网络。

王振是蔚州(今河北蔚县)人,早年净身入宫,被派往东宫侍奉朱祁镇。他粗通文墨,善于揣摩孩童心思,不仅陪朱祁镇读书玩耍,还常讲些江湖故事逗其开心,久而久之,朱祁镇便亲切地称他为“王先生”。登基后,朱祁镇力排众议,任命王振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个职位掌控着“批红”之权,可代皇帝批阅内阁奏章,是宦官体系的顶点。起初,王振忌惮太皇太后与“三杨”,行事极为谨慎:朱祁镇踢球取乐时,他以“先皇因球误国”劝谏;到内阁传旨时,他必站在门外等候,直到“三杨”相邀才敢入内。杨士奇曾感叹:“宦官中竟有如此识大体者。”

正统五年(1440年)后,权力天平逐渐倾斜。太皇太后张氏年事已高,精力日渐衰退;杨荣因收受贿赂被弹劾,声望受损;杨士奇之子杀人入狱,他不得不频繁请假处理家事;唯有杨溥坚守岗位,却孤掌难鸣。王振抓住机会,开始培植亲信:守卫居庸关的纪广投靠他后,在阅武中被拔为第一;工部郎中王佑为讨好他,竟说“老爷无须,儿子怎敢有须”,当即被升为侍郎。他还假传圣旨,打压异己,兵科给事中王永和弹劾其党羽马顺,竟被他压下不报。

正统六年(1441年),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竣工,朱祁镇设宴庆功。按照礼制,宦官不得入殿赴宴,王振却怒气冲冲地说:“我辅佐陛下多年,难道还不如一个小官?”朱祁镇听闻后,立即命人打开中门,亲自迎接王振入殿。百官见状,无不震惊——这是明朝开国以来,宦官首次获此殊荣。此时的王振,已从“王先生”蜕变为权倾朝野的“王太监”,而朱祁镇对他的信任,也逐渐演变为盲目依赖,为日后的土木堡之变埋下了祸根。

土木惊变:帝王被俘与帝国危机

正统十四年(1449年)七月,蒙古瓦剌部太师也先率领铁骑南下,大同守军全军覆没,守将石亨单骑逃回。消息传到北京,王振却异常兴奋——他出身蔚州,一直想衣锦还乡,若能劝皇帝御驾亲征,自己便可风光返乡。他不断向朱祁镇灌输“御驾亲征可振军威”的理念,声称瓦剌军不过“疥癣之疾”,五十万明军必能一战而胜。

此时的朱祁镇已二十三岁,亲政近十年,早已不满“三杨”留下的保守格局,渴望像祖父朱棣那样开疆拓土。他不顾兵部尚书邝埜、吏部尚书王直等大臣的激烈反对,决意亲征。七月十六日,朱祁镇命弟弟郕王朱祁钰留守北京,自己率领五十万大军(实则仅二十万),在王振的陪同下仓促出发。大军出发前,粮草未备齐,武器也多有残缺,不少士兵甚至不知道要开往何处。

行军途中,王振独断专行,完全无视军事常识。明军抵达大同后,恰逢连日大雨,粮草断绝,士兵饿死、病死无数。镇守大同的郭登劝王振“明军疲惫,不宜再战”,王振却斥责其“扰乱军心”。直到他得知也先大军即将抵达的消息,才慌忙决定撤军。撤军本可沿紫荆关安全返回,王振却突然改变路线,要绕经蔚州——他想让皇帝“驾临”自己的家乡,彰显自己的权势。可走了没多远,他又担心大军踩踏家乡的庄稼,再次下令改道,沿宣府回撤。这反复的折腾,让明军丧失了最佳撤退时机,也先的骑兵已悄然逼近。

八月十四日,明军抵达土木堡(今河北怀来东)。此地地势高燥,无泉无水,距离最近的水源仅十五里。邝埜建议“迅速行军至怀来城,依托城池防守”,王振却因自己的千余辆辎重车未到,强行下令军队扎营。次日清晨,瓦剌军包围土木堡,切断明军水源。也先假意议和,王振轻信其言,下令士兵移营取水,队伍顿时大乱。也先趁机发起猛攻,瓦剌铁骑如潮水般冲进军营,明军全线溃败。

混乱中,护卫将军樊忠眼见明军惨败,怒不可遏地揪住王振,骂道:“你这奸贼,害我大明!”一锤将其砸死。朱祁镇见大势已去,索性下马盘膝而坐,等待被俘——他的龙袍太过显眼,很快便被瓦剌士兵认出。此次战役,明军二十万大军死伤过半,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邝埜等五十二名高官战死,无数粮草、武器被瓦剌缴获,史称“土木堡之变”。

朱祁镇被俘的消息传回北京,朝野震动。翰林院侍讲徐珵(后改名徐有贞)声称“星象示警,北京将亡”,主张南迁南京。关键时刻,兵部尚书于谦挺身而出,厉声驳斥:“言南迁者,可斩也!京师乃天下根本,根本动摇则大事去矣!”他联合百官奏请孙太后,拥立郕王朱祁钰为帝,是为景泰帝,遥尊朱祁镇为太上皇。这一举措,彻底粉碎了也先“以皇帝为筹码要挟明朝”的图谋——当也先押着朱祁镇前往宣府、大同叫门时,守将罗通直接下令射箭,喊道:“国有君矣!”。也先本以为抓到了“至宝”,最终却只得到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烫手山芋”。

南宫岁月:七年幽禁与人性磨砺

也先扣押朱祁镇一年,既无法勒索钱财,又不能威胁明朝,反而因与明朝开战损耗巨大。瓦剌内部也出现分歧,也先的弟弟伯颜帖木儿建议:“不如释放朱祁镇,让明朝二龙相争,我们可坐收渔利。”与此同时,明朝内部也不断有人呼吁“迎回太上皇”,于谦向景泰帝进言:“皇位已定,迎回太上皇无损大局。”景泰帝虽不情愿,但在百官压力下,最终派左都御史杨善出使瓦剌。杨善变卖家产贿赂瓦剌官员,凭借出色的口才,竟在未带赎金的情况下,成功将朱祁镇迎回北京。

景泰元年(1450年)八月,朱祁镇抵达北京。兄弟二人在东安门相见,景泰帝假惺惺地痛哭流涕,亲手为他解开枷锁,随后便将他软禁在南宫——这座位于紫禁城东南角的宫殿,曾是皇室宗亲的居所,如今却成了朱祁镇的牢笼。景泰帝下令将南宫大门上锁,灌铅封死,只留一个小窗传递食物;为防止朱祁镇与外界联系,他甚至将南宫的树木全部砍伐,让其无遮无挡。

七年幽禁生涯,让朱祁镇尝尽了人情冷暖。起初,景泰帝还派人送去衣物、食物,后来便逐渐克扣。朱祁镇的妻子钱氏为了补贴家用,不得不亲自缝制衣物,托人变卖;寒冬时节,南宫没有炭火,钱氏冻得双手开裂,朱祁镇只能与她相拥取暖。曾经的帝王,如今连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甚至要靠老臣偷偷接济才能度日。更让他痛苦的是精神折磨:景泰三年(1452年),景泰帝废黜他的儿子朱见深的太子之位,改立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皇后汪氏因反对易储被废,朱见济的生母杭氏被立为新后。朱祁镇得知消息后,彻夜难眠,却连宫门都无法迈出一步。

这段岁月,也磨平了朱祁镇的少年意气,让他学会了隐忍与观察。他不再是那个轻信王振的鲁莽帝王,开始反思土木堡之变的教训,也看清了官场的复杂。南宫的守卫中有不少是“土木堡之变”的幸存者,朱祁镇常与他们聊天,询问战事细节,了解士兵疾苦;老臣胡濙偶尔会借“祭祀”之名探望他,他总是虚心请教朝政问题。他还在南宫中读书练字,临摹《兰亭集序》,笔墨间少了帝王的霸气,多了几分沉稳。

景泰四年(1453年),朱见济夭折,景泰帝膝下无子,皇位继承问题再次浮出水面。不少大臣建议复立朱见深为太子,景泰帝却始终拖延。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景泰帝病重,卧床不起。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贞、司设监太监曹吉祥等人看到了机会——他们若能帮助朱祁镇复辟,必将成为“定策功臣”。石亨曾因于谦提拔而封侯,却因侄子石彪被于谦弹劾而怀恨在心;徐有贞因主张南迁被于谦斥责,一直仕途不顺;曹吉祥是王振旧部,在景泰朝备受冷落。三人一拍即合,决定发动政变。

夺门复辟:权力反转与功过交织

景泰八年(1457年)正月十六日夜,石亨率领千余名京营士兵,以“守卫皇宫”为名,潜入紫禁城。徐有贞打开长安门,带领士兵直奔南宫——南宫大门被灌铅,士兵们用巨木撞门,又翻墙而入,终于将朱祁镇救出。朱祁镇起初以为是景泰帝派人来杀他,当石亨跪地高呼“请太上皇复位”时,他才明白过来,连忙整理衣冠,随众人前往奉天殿。

次日清晨,百官正在文华殿等候景泰帝临朝,突然听到奉天殿传来钟鼓声。徐有贞走出大殿,高声喊道:“太上皇复位矣!”百官惊愕不已,却不得不前往奉天殿朝拜。朱祁镇坐在龙椅上,看着阶下熟悉的面孔,感慨万千——七年了,他终于重新夺回了属于自己的皇位。这场政变,史称“夺门之变”。

复辟后的朱祁镇,首先着手清算景泰旧臣。石亨、徐有贞等人诬陷兵部尚书于谦、大学士王文“欲迎立外藩”,请求将其处死。朱祁镇犹豫了——他知道于谦是北京保卫战的功臣,若无于谦,明朝早已灭亡。徐有贞却进言:“不杀于谦,夺门之变便师出无名。”这句话击中了朱祁镇的要害——他的复辟合法性,必须建立在否定景泰朝的基础上。最终,朱祁镇下令将于谦、王文斩首弃市,抄家时发现,于谦家中“仅书籍数箱,钱财无多”,连抄家的士兵都为之动容。

除了于谦,景泰朝的内阁首辅陈循、户部尚书江渊等大臣也被流放、罢官,景泰帝被降为郕王,软禁在西苑,不久后便离奇去世,被追谥为“戾王”,不准葬入皇陵。朱祁镇还为王振平反,恢复其官职,赐祭葬,甚至为其立碑,称赞他“禀性忠厚,辅佐朕躬”——这一举措,成为他一生难以洗刷的污点。

然而,复辟初期的“清算”过后,朱祁镇逐渐展现出成熟的一面。他深知石亨、徐有贞、曹吉祥等人是“投机之徒”,对其既利用又防备。徐有贞因争权夺利,被石亨、曹吉祥诬陷“谋逆”,流放金齿(今云南保山);石亨恃宠而骄,私纳嫔妃、囤积兵器,被朱祁镇以“谋反”罪下狱,死于狱中;曹吉祥不甘失败,发动兵变,最终被凌迟处死。清除“夺门功臣”后,朱祁镇重用吏部侍郎李贤——这位大臣敢于直言,曾劝朱祁镇:“夺门之变实为多余,景泰帝病重无子,皇位本就该归陛下。”朱祁镇听后恍然大悟,下令废除“夺门功臣”的封赏,停止为“夺门之变”歌功颂德。

在李贤的辅佐下,朱祁镇开始整顿朝政:他恢复朱见深的太子之位,为被冤杀的于谦平反(虽未公开昭雪,但赦免其家人);减免灾区赋税,安抚流民;加强边防,击退蒙古部落的入侵。他还格外重视民生,曾亲自视察京城粮仓,发现粮食腐烂后,严惩了负责管理的官员。这段时期的朱祁镇,不再是那个冲动的少年,而是一位懂得平衡权力、体恤民情的帝王。

晚年悔悟:遗诏废殉与历史定格

天顺八年(1464年),朱祁镇病重。他深知自己一生功过参半:土木堡之变导致大明由盛转衰,冤杀于谦让他背负千古骂名;但复辟后清除奸佞、整顿朝政,也为“成化中兴”奠定了基础。躺在病榻上,他最愧疚的,是于谦的死——有一次,他问李贤:“于谦到底有没有谋反?”李贤回答:“于谦若想谋反,北京保卫战时便可自立,何必等到今日?”朱祁镇沉默良久,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除了愧疚,朱祁镇还有一个心愿——废除“宫妃殉葬”制度。明朝自朱元璋起,皇帝驾崩后,无子嗣的宫妃必须殉葬,宣宗朱瞻基去世时,就有十余名宫妃殉葬。朱祁镇亲眼目睹宫妃殉葬的惨状,尤其是钱氏陪伴他度过七年幽禁岁月,他不愿让妻子落得如此下场。弥留之际,他召集太子朱见深与大臣,留下遗诏:“自朕始,罢宫妃殉葬。”这道遗诏,是朱祁镇一生最耀眼的光芒——它结束了明朝延续近百年的殉葬制度,挽救了无数女子的生命,连清代史学家张廷玉都称赞:“此乃千古仁政。”

天顺八年正月十六日,朱祁镇驾崩,享年三十七岁。他的庙号为“英宗”,谥号“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这个“英”字,看似名不副实——他既无“英武”之功,又曾犯下大错,但细究起来,却也贴合他的一生:他有过少年英气的冲动,有过被俘后的隐忍,有过复辟后的果决,更有晚年的英明悔悟。

后世对朱祁镇的评价极为复杂。谷应泰在《明史纪事本末》中骂他“宠信奸佞,轻启边衅”;但也有学者认为,他的一生是“帝王成长的样本”——从懵懂少年到阶下囚,再到复辟帝王,他在权力的起伏中完成了人性的蜕变。他不是一个完美的帝王,却是一个真实的人:有虚荣,有冲动,有怨恨,更有悔悟与善良。

朱祁镇的一生,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大明王朝的辉煌与阴暗,也映照出人性的复杂与多面。他用土木堡之变的惨败,警示后世“亲贤臣,远小人”的重要性;用南宫七年的隐忍,诠释了“逆境磨人”的道理;用废除殉葬的遗诏,展现了帝王的人性光辉。或许,正是这些不完美,让他成为明代历史上最令人难忘的帝王之一——他不是神,只是一个在权力中挣扎、最终找回初心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