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初的某个夜晚,王学文一觉未睡。他听见门外有动静,推门出去,冷风夹着雪花卷进屋。他低头看见一个人,瘫倒在门口,衣衫破旧,怀里似乎还裹着个什么。他左右看了看,院子里空无一人。他弯腰,一把将那人扛了进去,放到炕上。灯光下才看清,是个女兵,浑身发抖,神志不清。 中央决定让红四方面军一部组成西路军,西渡黄河,去河西走廊开辟新根据地。这是一次冒险,也是一次赌博。河西走廊地广人稀,地势复杂,马步芳、马步青的回民军队早已在那扎下根。红军在那儿,像羊入虎口。 部队一路西进,吴仲廉随军进入甘肃时,已有八个月身孕。她是湖南人,早年入党,干组织工作出身,文笔好,胆子大,哪怕挺着大肚子,也不肯离队。她的丈夫,是红九军政委曾日三,同乡人,也是骨干人物。他们一路从井冈山、长征走来,如今又一起踏进这片白雪茫茫的西北荒原。 西路军的境遇迅速恶化。马家军熟悉地形,装备精良,红军分兵数次,都被围歼。永昌、高台、临泽……每一场战斗都比上一场更惨。到了1937年初,西路军已是弹尽粮绝,开始分散突围。 倪家营子的战斗是最后一次较大规模作战,红九军拼死作战,仍寡不敌众。曾日三在红柳园阻击中牺牲,吴仲廉生下孩子后,带着婴儿孤身一人,在雪地里挣扎前行,寻找一户可以托付的百姓。 她快死了。也知道自己可能走不出去。 这一夜的主角,不只是吴仲廉。 王学文,花园村人,本地小有名气的地主,家有良田十数亩,家中藏书百卷,平日里装得斯文,在村里教私塾,偶尔也看报纸。他不是真正的“恶霸地主”,但身份在那,谁都知道他是站在“红军”对立面的。 但这晚他没选择逃避。他把吴仲廉放上炕,老婆秦莲忙着烧热水,弄来干净布,帮她擦拭,给婴儿取暖。吴仲廉虚弱地说,孩子三天大,自己撑不住了。她说丈夫死了,部队全散了,只求孩子活下去。 她给了孩子一块铜质的长命锁,藏在襁褓中。那是她最后的力气。她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进雪夜。 王学文抱着孩子,沉默了许久。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收养红军的遗孤,在这儿就是通敌。他家不可能瞒得住马家军。但他还是决定留下。第二天,马家军来搜,他老婆用茜草汁做了张“夭折证明”,混了过去。 那年冬天,雪比往年大。粮不够吃,村里人传言四起。王学文咬牙坚持,把孩子藏在柜后、柴堆里、猪圈旁……能藏的地方都藏遍。他给孩子取名“王继曾”,说是“继承其父曾日三的姓”。 两个月后,风声更紧。王学文撕了几张地契,缝进孩子棉袄,带着一家老小逃往乡下。他抱着孩子,妻子牵着其余几个娃,一路走一路避。乡下没几户人家,他靠以前的书本教孩子识字,讲故事,熬过了那几年最苦的日子。 这个孩子,从来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姓什么。 吴仲廉后来被俘了。 在一次突围中,她体力不支,被马家军抓住,押到西宁,安排在中山医院做苦工。她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那时她已是孤身一人,孩子托付出去了,丈夫牺牲了,部队全军覆没。 据说她靠着一个旧识——医院的罗医生,才脱身。再后来,她辗转进入延安,在那儿重新参加工作。她从未忘记那个孩子。那块铜锁成了她唯一的线索。 新中国成立后,她去了甘肃,做妇联工作,一直在找那个冬夜中的孩子。她托人打听,问部队,查户口,但都没有结果。直到1950年,部队在张掖地区走访时,偶然听说有个地主养了个红军孩子,还藏着个铜锁。 她赶到那村,一见孩子,就认出来了。 那块铜锁还在。襁褓的布还在。孩子那年12岁,早已习惯叫王学文“爹”。但他很快明白了这个女人的身份。他随母亲去了省里生活,但和王学文夫妇始终保持联系。 王学文晚年,村里人说他“福气好”。可没人知道他曾赌上全家性命收养的,是个红军的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