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在我26岁生日那天跟我说,“诗雨,我和你爸办了件大事,给你带个弟弟回来!”
当晚,她将整个鸡腿夹进弟弟的碗里,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对我说:
“对了,你那个房间朝阳,以后就给弟弟住了。你反正也不常回来,就睡书房沙发床吧。”
我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还没开口,父亲便接话道:
“都是一家人,你是姐姐,得懂事。”
窗外的夜色沉下来,客厅的灯光在他们3人身上镀了层暖色的边。
而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我生活了26年的家里,自己已经成了那个需要被“懂事”定义的局外人。
01
我二十六岁生日刚过,爸妈就送了我一份“大礼”。
那天我正加班改方案,眼睛酸得发胀。
手机响起时,屏幕显示晚上九点四十七分。
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热切:“诗雨,我跟你爸商量好了,要领养个男孩。”
这句话像颗冰雹砸在头顶。
“手续差不多办妥了,下周日就能接他回家。”
我握着发烫的手机,办公室里惨白的灯光刺得人想流泪。
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无数盏灯明明灭灭,没有哪一盏是为我亮的。
“怎么这么突然?”我的喉咙发干,“你们以前不是说,养我一个就够费神了吗?”
“那不一样。”母亲的语调轻快得像哼歌,“女儿终究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个儿子在身边,我们老了才有依靠。”
“泼出去的水”这五个字,像细针扎进心口,又冷又疼。
“那孩子……多大了?”
“八岁,叫远帆。那孩子可机灵了,眼睛特别亮。”母亲说,“下周末你回来吃顿饭,正式见见你弟弟。”
她用“弟弟”这个词,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他生来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电话挂断后,我盯着漆黑的屏幕,脑子里只剩那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从小到大,这句话像个咒语,缠绕在我的成长里。他们说女孩子不用太拼,安稳嫁人就好。
可我不信邪,硬是考上大学,进了不错的公司,靠自己在城市站稳脚跟。
我以为我早就证明了自己。
现在看来,什么都改变不了。
在他们眼里,我还是那盆迟早要被泼出去的水。
02
周末,我回了安城的家。
推开那扇住了二十多年的门,一股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里,一个瘦小的男孩正抱着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滑动。他穿着崭新的运动服,脸小小的,显得眼睛格外大。
母亲坐在他旁边,眼神里的宠爱满得要溢出来。
“诗雨回来啦!”父亲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堆着笑,“快来看看你弟弟。”
我换好拖鞋走过去。
男孩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又迅速沉浸回游戏世界。
“远帆,这是姐姐。”母亲推了推他的肩膀,“快叫姐姐。”
他喉咙里含糊地滚出一个音节,视线没离开过屏幕。
“这孩子怕生,熟悉就好了。”母亲替他解释,语气里的歉意,却不是给我的。
午饭丰盛得如同过年。
母亲的筷子就没停过,不停往远帆碗里夹肉。那只完整的鸡腿,稳稳落进他的碗里——曾经,那是我的专属。
“多吃点,看你瘦的。”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父亲偶尔转头问我工作累不累,下一秒,话题又会被远帆拉回去。
“远帆这孩子真聪明,昨天教他认了十个字,一遍就记住了。”
“可不是嘛,有灵气。”
我扒着碗里的白米饭,忽然想起小时候。因为握笔姿势不对,父亲不耐烦地打我的手心:“怎么教都教不会,笨死了!”
想起我考了全班第一,母亲也只是淡淡一句:“女孩小学成绩好没用,到了初中就不行了。”
原来,不是所有孩子都会被那样对待。
饭后,我默默收拾碗筷。
厨房哗哗的水声,刚好能盖住客厅里传来的、属于他们三个人的笑声。
父亲倚在厨房门框上,突然开口:“诗雨,跟你说个事。”
我关掉水龙头,擦了擦手。
“你那个房间,”他的语气很平淡,“我们打算重新装修一下,给远帆住。你现在也不常回来,他正需要自己的空间。”
我像被定住了,僵在原地。
那间房,从我记事起就属于我。书架上有我攒钱买的漫画,抽屉里锁着青春期的秘密,墙上还贴着我大学的奖状。
“我的东西……”
“放心,都给你整理好了,放储物间了。”父亲挥挥手,说得理直气壮,“家里就三个房间,我们住一间,总得给远帆留一间。你偶尔回来,睡书房的折叠床就行。”
他说得那么自然,像在处理一件与我无关的物品。
“他……之前不是有地方住吗?”我记得领养手续上写着福利院。
“那怎么能跟家里比?”父亲皱起眉,“到了咱们家,就得给他最好的。”
我点点头,说:“好。”
我还能说什么?说那是我的房间?说我也需要一个永远为我敞开的家?说你们凭什么这么不公平?
二十六岁了,为一间房跟父母大吵大闹,太难看了。
03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回家的次数一只手数得过来。
每次回去,那个家都变得更陌生一点。
我的房间被刷成了天蓝色,挂上了宇宙飞船图案的窗帘。书架上摆满了机器人模型和恐龙玩具。
我的过去,被装进几个纸箱,堆在储物间最阴暗的角落,慢慢落满灰尘。
远帆彻底融入了这个家。
他开始顺理成章地喊“爸爸妈妈”,开始熟练地提出各种要求——最新款的乐高,限量版球鞋,价格不菲的遥控飞机。
我父母有求必应。母亲总说:“男孩子,就是要富养,不然以后没出息。”
一次家庭聚会,姨妈看着被捧在手心的远帆,忍不住悄声对我说:“你爸妈这是走火入魔了,太惯着了。”
母亲听见了,立刻反驳:“男孩就得这么养!”
姨妈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埋头假装没看见。
临走时,姨妈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诗雨,你别犯傻,该争的得争。我看他们这架势,以后房子、存款,怕都没你的份儿。”
我扯出一个笑:“没事姨妈,我自己能挣钱。”
嘴上这么说,心却像泡在冰水里。
我要的不是家产,只是一个“我也是这个家一份子”的身份认同。
但我没争。
跟一个八岁的孩子争宠?跟年过半百的父母掰扯“你们为什么不爱我”?
太幼稚,也太难堪了。
春节,我照例回了家。
年夜饭桌上,远帆穿着一身名牌童装跑来跑去,爸妈的笑声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响亮。
饭后是发红包的环节。
爸妈给了远帆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红包,然后递给我一个。
我下意识捏了捏,厚度居然差不多。
心里那块堵了半年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丝。
可下一秒,母亲就开了口。
“诗雨啊,”她脸上挂着慈爱的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心里猛地一沉。
经验告诉我,每一次以“商量”开头的对话,都是一场剥夺的开始。
“远帆来家也半年了,我们想着,得给他未来多一份保障。”母亲看着我,慢悠悠地说,“你也知道,养个儿子花销大,以后上学、娶媳妇,处处都得用钱……”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温柔,却也更坚定:“你奶奶留给你的那些股票,转给远帆吧。”
04
客厅里,电视上热闹的综艺节目也盖不住这句话的重量。
父亲跟着帮腔:“对,我们琢磨着,那东西放你手里也发挥不了什么价值。”
我奶奶去世六年了。那些股票是她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当年不过五十来万,这些年一直在账户里沉睡。
“你对这玩意儿又不在行,放着也是死钱。”母亲的语气不容反驳,“不如转到远帆名下,给他未来添一份保障。”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停了半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你们……让我把奶奶留给我的遗物,转给一个才领养了半年的孩子?”
“什么叫‘一个孩子’!他是你弟弟!”父亲的音量陡然拔高,“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做什么?你工作稳定,能养活自己,这些股票对你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可远帆不一样,他的人生才刚开始。”
“是啊诗雨,”母亲立刻换上温言软语的腔调,“你都这么大了,该懂事了。我和你爸年纪大了,将来养老还不得指望远帆?你现在拉他一把,他以后能忘了你的好?”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
电视里罐头笑声突兀地炸开,像一根根针扎在耳膜上。
远帆从房间里跑出来,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撒娇:“妈妈,我想看动画片!”
“好好好,妈妈给你换。”母亲脸上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那份温柔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盯着那副母慈子孝的画面,心里涌上一阵铺天盖地的疲惫。
“股票,我不会转。”我的声音平静得吓人,连自己都感到意外,“那是奶奶留给我的。”
父亲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自私?一家人守望相助,不是天经地义吗?”
“诗雨,就当是帮帮你弟弟……”
我猛地站起身:“我累了,先回去了。”
“大过年的你上哪儿去!”母亲急了。
“回我自己的家。”我走到玄关,套上外套,头也不回地说,“新年快乐。”
关上门的一瞬间,我清晰地听见母亲那声失望的叹息:“这孩子,真是越大越养不熟了。”
电梯平稳下行,金属门上映出我苍白的脸。
二十六岁,有房租要交,有工作要忙,有自己的人生要过。我本该是个独立的成年人,可心口那块地方,却被他们硬生生剜掉了一块。
我没有妥协。
之后几个月,他们没再明着提股票的事,但家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
每一次回去,话题都像被人精心设计过,总能不偏不倚地绕到远帆的教育开销,绕到养儿防老的重任,绕到“一家人就该不分彼此”的道德绑架上。
我知道,他们在等。等我“幡然醒悟”,等我“终于懂事”,等我主动把那份不属于我的“亲情”双手奉上。
但我没有。
奶奶留给我的,不只是那串数字。她临终前抓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诗雨,奶奶没本事,就这点东西你收好,以后要是遇上过不去的坎,能给你搭把手。”
她从没说过,要我把它让给别人。
05
五月底,公司项目忙得我昏天黑地,连轴转了半个多月,终于换来三天假期。
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想回家看看。或许只是想汲取一点名为“家”的暖意,尽管它早已面目全非。
下午三点,我用钥匙打开门,屋里静悄悄的。
换鞋往里走,爸妈的卧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抑的说话声。
我刚抬手准备敲门,就听到了我的名字。
“……诗雨那丫头,现在是铁了心跟咱们离心离德了。”是母亲。
“还不是你逼太紧了!”父亲的声音带着烦躁,“我早说了这事不能急,你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纸。”
“我能不急吗?远帆上学、娶媳生子,哪样不是天文数字?就指望我们这点退休金,够干嘛的?”
“那也不能硬来啊!”
“我怎么硬来了?我说的哪句不在理?她一个女儿家,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早晚是泼出去的水,别人家的人!只有远帆,才是咱们家正儿八经的根!”
我僵在门外,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泼出去的水。
别人家的人。
原来,在这个家里,早就有了新的“根”,而我,只是需要被修剪掉的旁枝。
我一步步后退,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这个我曾以为是家的地方。
电梯里,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许久未动的证券App。
奶奶留下的股票,这些年涨势不错,市值已经到了八十多万。
我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划开通讯录,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刘律师吗?我是楚诗雨。我想咨询一下……关于股权无偿赠与的流程。”
一周后,尘埃落定。
我将名下所有股票,悉数转到了那个叫远帆的男孩名下。
律师办事效率很高,一切顺利得像一场荒诞的梦。
我在文件上签下名字时,手稳得不像话。
办完手续那天,我一个人去了奶奶的墓地,带了她最爱的白菊。
“奶奶,对不起。”我抚摸着墓碑上她慈祥的笑脸,“我把你留给我傍身的东西,给别人了。”
风吹过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那么疼我,一定不会怪我吧。她只希望我过得快乐。
可什么是快乐呢?
回城的路上,母亲的电话打了进来,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喜悦:“诗雨啊!妈就知道你最懂事!晚上回家吃饭,妈给你做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加班,不回去了。”
“那明天?周末你总有空吧?”
“再说。”
我挂了电话,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我用八十多万,买断了他们施舍给我的“亲情”,也买断了自己最后一点愚蠢的念想。
从此,我们两清了。
心底那块压了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我亲手凿碎,沉入海底。
06
五天后的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的小公寓。
刚洗完澡,门铃就响了。
猫眼里,是我爸妈那两张熟悉的脸。
我有些错愕地打开门,他们提着水果和保温桶,局促地站在门口。
“怎么突然过来了?”我侧身让他们进来。
“来看看你。”母亲把保温桶放在桌上,“给你炖了鸡汤,快趁热喝。”
父亲在沙发上坐下,略显拘谨地打量我的小公寓:“你这儿……收拾得还挺干净。”
我倒了两杯水,坐在他们对面,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
他们从不会这么晚,还特意带着东西来看我。
果然,几句不咸不淡的寒暄后,母亲开了口。
“诗雨啊,”她搓着手,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父亲,“我们想了想,关于那些股票的事……”
父亲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说:“关于你转给远帆的那些股票,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得有个更稳妥的安排。”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却嗅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远帆毕竟才八岁,这么大一笔钱放在他名下,万一被有心人惦记上,风险太大了。”母亲紧跟着补充,脸上的担忧看起来情真意切。
“而且他以后长大了,万一不懂事,养成乱花钱的坏习惯,不是害了他吗?”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我扯了扯嘴角,问:“所以呢?”
父亲清了清嗓子,终于图穷匕见:“所以我们想,这笔钱最好还是由我们来代管。我们专门开个户头存着,等你弟弟成年了,再一分不少地交给他。”
我握着玻璃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丝毫暖不到心里。
那点刚被亲情汤水煨起来的暖意,正在一寸寸结冰。
“股票我已经转到远帆名下了,从法律上说,那就是他的个人财产。”我平静地陈述事实,“至于怎么管理,你们是他的监护人,直接决定就好。”
“哎,不是这个意思。”母亲急切地挪了挪身子,靠得更近了些,“我们的意思是……你最好写个字据,白纸黑字写清楚,这些股票是你自愿赠予远帆的,并且全权委托我们代为管理,直到他成年为止。”
我看着她,在那张我看了二十多年的脸上,第一次读出了“算计”两个字。
原来如此。
他们要的根本不是代管权,而是一份绝我后路的“保证书”。保证这笔钱从此和我再无瓜葛,保证我这个女儿,永远不会成为他们为宝贝儿子铺就的金光大道上的一颗绊脚石。
“如果我不写呢?”我轻声问。
客厅里死寂了几秒。
母亲脸上的笑容瞬间淡去,换上了一副受伤的表情:“诗雨,咱们是一家人,你非要算得这么清楚吗?”
“是啊,”父亲的语气也沉了下来,带着几分道德绑架的威严,“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现在就让你帮弟弟一把,你怎么就这么不情不愿?”
我看着他们,这对喊了二十六年“爸爸”“妈妈”的人,此刻熟悉的面孔却透着刺骨的陌生。
“股票,我已经给了。”我一字一句地重复,“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
“那不一样!”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不写清楚,万一你以后反悔了呢?万一你结了婚,你老公怂恿你把钱要回去怎么办?人心隔肚皮啊!”
我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声里满是讥讽。
“在你们心里,我就是这种人?一个会回头跟八岁弟弟抢东西的人?”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猛地站起来,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股票我给了,从小到大的房间我让了,连父母的爱和关注我也全都让了!你们到底还想要我怎么样?是不是下一步,就要我把身上的血抽出来,给他备着?”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母亲也呆住了,眼眶迅速泛红,指着我的手都在抖:“楚诗雨……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们养了你这么多年,就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白眼狼?”我自嘲地点点头,“对,我就是白眼狼。那你们去找你们那个听话孝顺的宝贝儿子吧,别再来找我这个白……眼……狼。”
父亲“霍”地站起来,怒不可遏:“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就这态度。”我心一横,指着门口,“钱你们拿到了,现在,请你们离开我的家。”
他们没动,我们三个人,就在这个不大的客厅里,像三只竖起尖刺的刺猬,对峙着。
空气凝固得能攥出水来,沉重得让人窒息。
最终,是母亲先败下阵来。她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声音软了下去:“算了,我们先回去吧。诗雨今天心情不好,我们改天……改天再说。”
父亲还想发作,却被母亲硬生生拽走了。
门开,又关上。
临走前,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失望,有伤心,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责备。
“诗雨,”她的声音隔着门缝传来,幽幽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血了?”
“砰”的一声,门彻底关上了。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桌上那个保温盒还在散发着鸡汤的香气,是我从小最爱喝的味道。
可现在,我只觉得反胃。
冷血吗?
或许吧。
当你的每一次付出都被视为理所当然,当你的存在价值被定义为“弟弟的储备粮”,心不是一天凉的,再热的血,也会结冰。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母亲挽着父亲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像一对在寒风中相互取暖的伴侣。
他们生我养我,我本该爱他们,孝顺他们。
但此刻,我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累到不想争辩,不想流泪,甚至不想思考。
手机嗡嗡震动,是银行的到账短信。
这个月的薪水,一笔可观的数字。
我能靠自己,活得很好。
这就够了。
夜深了,我对自己说:楚诗雨,睡吧,天亮之后,又是只属于你自己的新一天。
07
那场争吵之后,我和家里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表面上风平浪静,我依旧每周打电话,节假日带着礼物回去吃饭,像一个标准的孝顺女儿。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碎得再也拼不回去了。
爸妈对我,添了几分客气和小心翼翼,仿佛我不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需要小心招待的亲戚。
反倒是远帆,越来越黏我。
每次我回去,他都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姐姐、姐姐”地叫,迫不及待地展示他的新玩具。
孩子的世界干净纯粹,谁对他好,他就亲近谁。
“姐姐,这个送给你。”有一次,他塞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画。
画上有三个手牵手的人,应该是我爸妈和他。
而在画纸的角落,还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小身影,画得很模糊。
“这是谁?”我指着那个角落里的小人儿。
“是姐姐呀。”远帆仰着头,一脸认真地说,“姐姐站得太远了,我都快画不进去了。”
那一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戳了一下,又酸又软。
孩子的话,有时候比刀子还锋利。
“好,”我摸摸他的头,声音有些沙哑,“那姐姐以后站近一点。”
远帆开心地笑了,又跑去看他的动画片。
我捏着那张画,看了很久。
画上的我,渺小,模糊,像个局外人。
原来在孩子清澈的眼睛里,真相就是这么简单。
七月,公司组织去海边团建。
项目正忙,我本想拒绝,但组长说这是集体活动,一个都不能少。
也好,就当是出去散散心。
海风吹散了心头的烦闷,同事们在沙滩上追逐打闹,我一个人坐着,看潮水一次次涌上沙滩,又无奈退去。
“诗雨,你最近有心事啊?”同事晓薇在我身边坐下,递来一罐冰啤酒。
“有那么明显吗?”
“何止是明显,”晓薇学着我的样子看海,“你看海的眼神,好像想把心事都扔进去。家里有事?”
我苦笑着摇摇头:“一点小事。”
“需要帮忙就开口,”她碰了碰我的啤酒罐,“别总一个人硬扛着。”
我点点头,仰头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心里却泛起了一丝暖意。
有时候,一句来自陌生人的关心,比至亲的千言万语更能暖透人心。
母亲的微信跳出来时,我刚回到酒店。
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文字,字里行间都在细数她和爸的老来不易,身体如何大不如前,希望我有空能常回家看看。
她还说,远帆天天念叨,问姐姐怎么还不回家,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哄。
最后一句是:“不管怎么样,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就因为这句话,我差点就心软了。
那股酸涩涌上鼻尖,几乎要让我溃不成军。
可下一秒,远帆的语音弹了出来。
我点开,那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我闭上眼,把那股即将决堤的情绪硬生生压了回去。
回家?
回哪个家?
那个已经没了我的房间,只在客厅沙发给我预留了一床被子的家?
那个我像个外人,连呼吸都觉得多余的家?
团建一结束,我便一头扎进了工作里。
工作是唯一的麻药,只有无休止的忙碌才能让我短暂地忘记那些糟心事。
八月初,组长把我叫进办公室,说公司有个新项目,急需人手去江城的分公司支援四个月,问我的意向。
“江城分公司是新成立的,那边缺的就是你这种有经验的设计师。”组长语重心长,“条件是苦了点,但这项目做好了,回来升职加薪都不是问题。”
我几乎没有犹豫:“什么时候走?”
“下周。”
“我去。”
组长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这么干脆:“不再考虑一下?四个月不短,江城离这儿可不近。”
“不用考虑了。”我说得斩钉截铁,“我去。”
也许距离真的能解决问题。
至少,能让我喘口气。
回家收拾东西时,我给妈拨了个电话,告诉她要去江城出差四个月的事。
“四个月?那么久?”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急切,“那……过年能回来吗?”
“看项目进度,应该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口气,顿了顿又嘱咐,“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点,记得按时吃饭。”
“知道了。”
又是那种熟悉的沉默,我们之间的话题,似乎永远超不过三句。
“妈,”我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问天气,“如果当初我没把那些股票转给你们,现在会是什么样?”
电话那头死寂了很久。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知道。”
母亲长长叹了口气:“诗雨,爸妈当然爱你。可远帆……他还那么小,我们总要为他的以后多想想,你懂事,能理解的吧?”
“我能理解。”我说,“但不代表我能接受。”
挂了电话,我看着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
衣服、鞋子、洗漱用品、工作资料……原来我全部的家当,两个行李箱就装完了。
08
去江城的前一天,我还是回了一趟所谓的“家”。
远帆一听说我要走,立刻化身跟屁虫,死死抱着我的腿不撒手:“姐姐不要走!”
我蹲下身,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姐姐是去工作,很快就回来。”
“很快是多快?”
“等你幼儿园毕业,姐姐就回来了。”我找了个他能理解的时间概念。
他这才抽抽搭搭地松开手,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
孩子的感情最是纯粹,喜欢就是喜欢,舍不得就是舍不得。
母亲做了一大桌子菜,全是照着我的口味来的。
饭桌上,她给我夹的菜堆成了小山,好像要把未来四个月的份都补齐。
“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别老点外卖。”
“江城湿冷,入冬了记得多穿点。”
“工作别太拼命了,身体是本钱。”
我一一应着,心里那块冻了许久的坚冰,似乎又有了融化的迹象。
或许,他们还是爱我的,只是爱的方式错了。
或许我该试着去理解,五十岁才得了儿子的那种执念,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能扭转的。
饭后,我主动收拾了碗筷。
母亲跟着进了厨房,局促地站在我身旁。
“诗雨,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擦碗的动作一顿:“什么事?”
“你爸……他上个月体检,查出来血压有点高。”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医生说得长期吃药,不能操劳。”
我猛地转身:“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这不是怕你担心嘛。”她躲开我的视线,“你爸那脾气你也知道,好强,不乐意让孩子跟着操心。”
“那现在呢?”
“现在没事,药吃着,控制得挺好。”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妈就是想,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我们俩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远帆还这么小,总得有个人管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妈想……想让你写个保证书。”她语速极快,像是怕自己下一秒就反悔,“保证万一我们不在了,你会照顾远帆,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带大。”
我手里的碗稳稳当当,可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砸得粉碎。
“保证书?”
“就是……写个字据,证明你会负责远帆到成年。”母亲不敢看我,声音越来越小,“我们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可他毕竟是你弟弟,我们实在是不放心……”
我放下碗,擦干手,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妈,你看着我。”
她终于抬起头,眼神飘忽不定。
“你们是不是从来没把我当过亲生的?”我问,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所以要用‘保证书’来约束我?怕我说话不算话?怕我将来反悔?”
“不是的,诗雨……”
“那是怎样?”积压了几个月的情绪在此刻轰然引爆,“我转掉股票,不是因为我大方,是因为我累了,我不想跟一个八岁的孩子争!我搬出去,是因为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去江城,就是想躲开你们,给自己一条活路!”
我吼得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发烫。
“可我做的这一切,在你们眼里,全都成了居心叵测,成了必须防范的风险!我是你们的女儿,不是你们养着来给儿子兜底的工具人!”
母亲被我吼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的父亲和远帆听见动静跑了过来。
远帆吓坏了,一把抱住母亲的腿:“妈妈,你怎么了?”
父亲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责备与失望:“诗雨,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妈说话?”
“那我该怎么说?”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滚了出来,“摇着尾巴感恩戴德地说:‘好的妈妈,保证书我马上写,别说照顾弟弟,我连命都可以给他’?”
远帆被我狰狞的样子彻底吓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看着这个八岁的男孩,这个突然闯入我生命,搅得天翻地覆的“弟弟”。
他有什么错?
一个被捧在手心里的孩子,一个被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养子,他能有什么错。
错的是我们这些把世界搞得一团糟的大人。
“保证书我不会写。”我的声音冷得像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爸,妈,远帆是你们领养的,你们才是他的法定监护人。我是他姐,法律上该我尽的责任,我一分都不会少。但不该我背的锅,谁也别想往我身上扣。”
“你们怎么看我,无所谓了。”我丢下这句话,从厨房出来,抓起沙发上的包就往外走。
“诗雨!”母亲在后面尖叫。
我没回头。
“明天一早的飞机,我直接去机场。四个月后见。”
门在我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远帆的嚎啕大哭和母亲压抑的抽泣。
我一步都没停。
09
江城的生活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把我死死钉在工作上。
分公司初建,百废待兴,我一个人顶着两个人的岗位连轴转。
每天回到那个临时租来的小公寓,脑子都是空的,沾上枕头就能睡着,连伤春悲秋的空隙都没有。
也好。
偶尔喘口气,我会给家里拨个电话。
接电话的大多是小峰,奶声奶气地跟我炫耀幼儿园里得到的小红花,叽叽喳喳地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我妈偶尔也会接,但我们之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看得见人影,听不清真心。
“工作累吗?”“还好。”
“吃饭了吗?”“吃了。”
然后就是漫长而尴尬的沉默,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个最敏感的话题,生怕一脚踩空,再次掉进冰窟窿里。
十月,江城进入雨季,阴雨连绵。
我病了,烧到三十八度六,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只好请了假。
一个人瘫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孤独感像冰冷的海水,一寸寸将我淹没。
手机响了,是我爸。
“诗雨,在忙?”
“没,今天请假了。”我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点。
“病了?”
“小感冒,没事。”
“自己在外头,记得按时吃药,多喝热水。”我爸顿了顿,语气里透着一丝疲惫,“江城天气不好,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要挂断时,他忽然开口:“你妈……最近身体不太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老毛病,胃疼。医生说是慢性胃炎,得慢慢养着。”
“严重吗?”
“倒是不严重,就是人没什么精神。”我爸叹了口气,声音更沉了,“诗雨啊,爸知道你心里有气。可咱们终究是一家人,有些事,别太钻牛角尖。”
我盯着惨白的天花板,一言不发。
“你妈那天逼你写保证书,是她不对,我后来也骂她了。”我爸放软了声音,“可我们也是没办法啊。我们都老了,远帆还那么小,总要为他多想一步。”
“所以,他的未来,就要用我的人生来垫付?”我忍不住反问。
“不是这个意思!”我爸急忙解释,“爸妈当然也盼着你好。只是……只是有时候,重心难免会偏向他一点。你能理解吗?”
“我能理解。”我说,“但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挂了电话,我在床上躺了很久。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得我心烦意乱。
或许,我真的该放手了。
放下对父母之爱的期待,放下对所谓公平的执念,也放下那个盘旋心头多年的疑问——“为什么不爱我?”
有些东西,就像手里攥着的沙,你握得越紧,它流失得越快。
不如扬了它。
十一月底,项目顺利收官。
组长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我,总公司对我这四个月的工作成果非常满意,等我回去就准备升职。
“诗雨,干得漂亮!”组长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回来请你吃大餐!”
我也笑了,是这四个月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工作这东西,最是公平。你喂给它多少心血,它就回馈你多少底气。
不像感情,就算你掏心掏肺,也可能落得个血本无归。
十二月初,我订了回家的机票。
临走前,去商场给每个人都买了礼物。
给我爸的围巾,给我妈的羊毛衫,还有给远帆的一大套乐高。
不管他们如何待我,血缘这东西,总让我心存最后一丝幻想。
飞机降落时,安城正下着今年的第一场雪。
洋洋洒洒,将整个城市都裹上了一层素白。
我打车回家,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街景,心里竟有些近乡情怯。
四个月不见,家里会是什么样?远帆是不是又长高了?爸妈的身体还好吗?
小区门口,雪下得更大了。
我拖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上。
单元门没关,楼道里传来我妈的声音,还有远帆的笑闹声。
“慢点跑,地上滑,别摔着!”
“妈妈,姐姐今天是不是就回来啦?”
“对呀,所以让你穿厚点,别感冒了传染给姐姐。”
我的心头莫名一暖,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家门口,门虚掩着,我刚准备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我爸压低了的声音。
“……等诗雨回来,这事必须跟她说清楚。”
我的手僵在了门把手上。
“怎么说?直接说?”是我妈迟疑的声音。
“不然呢?这事早晚要摊牌。”我爸的语气不容置喙,“远帆以后是要给我们养老送终的,家里的东西,理所应当都是他的。诗雨那边,以后多给点嫁妆也就行了。”
“那……股票呢?”
“股票我早就转到远帆名下了,现在就差诗雨签个字,写个书面声明放弃所有权利,这事就算板上钉钉。”我爸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还有这套房子,等我们百年之后,也得是远帆的。这些都得白纸黑字写下来,省得以后她回来争,闹出纠纷。”
我站在门外,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成了冰。
楼道口的风卷着雪花灌进来,落在我的肩上,那股寒意,丝丝缕缕,直往骨头缝里钻。
“诗雨能同意吗?”我妈小声问。
“她有什么理由不同意?”我爸的声音陡然拔高,“我们养她二十几年,她孝顺我们是应该的!再说,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多财产干什么?以后嫁出去了,不都是别人家的?”
“可是……”
“别可是了!”我爸打断她,“等她回来,咱们好好跟她说,她要是懂事,就该明白这个道理。”
我缓缓松开冰冷的门把手,向后退了一步。
行李箱的轮子在雪地上碾过,发出一阵轻微又刺耳的“咯吱”声。
门里的人显然听见了。
门“哗啦”一下被拉开,我妈站在门口,看到我的那一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诗雨?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生我养我二十六年的女人。
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愕、慌乱,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愧疚。
“嗯,刚到。”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像是在陈述一件与我无关的事。
“听见你们说话,就没打扰。”
门口,我爸的身影显得有些僵硬,看见我,他脸上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诗雨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外面多冷。”
“是啊,快进来暖和暖和。”我妈说着就要伸手来拉我。
我下意识地侧身躲开了。
空气瞬间凝固。
“你们刚才说的,我全听见了。”我目光笔直地看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冰块砸在地上,“房子给弟弟,股票让我放弃,我就只配拿点嫁妆,对吗?”
我爸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语气也硬了起来:“诗雨,你听爸爸解释……”
“我不想听。”我干脆利落地打断他,“四个月前,你们让我签保证书,一辈子照顾远帆。现在,又要我签放弃财产声明。下一次呢?是不是就该让我签断绝关系协议了?”
“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他终于被我激怒了,“我们白养你这么大了?!”
“那你们又是怎么对我的?”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愤怒和失望,在这一刻如同火山喷发,再也无法抑制,“从小到大,你们眼里有过我这个人吗?我考第一,你们说女孩子小学成绩好有什么用。我考上大学,你们问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我找到好工作,你们又说我迟早是别人家的人!现在好不容易领养了个儿子,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我从这个家里一脚踹出去?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吗?!”
我妈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哽咽着说:“诗雨,我们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我冷笑出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你们敢摸着良心说,刚才那些话不是你们的真心话?你们敢说,在你们心里,远帆不比我重要一万倍?你们敢说,你们真的把我当女儿,而不是一件迟早要泼出去的水,一件可以随时牺牲的附属品?”
屋里的小峰听到动静跑了出来,看见我满脸是泪,吓得也跟着“哇”地哭起来:“姐姐不哭……”
我蹲下身,用指腹轻轻擦掉他脸上的泪珠,声音放柔了些:“姐姐没事。”
然后,我缓缓站起身,目光重新落在我那两位血缘上的亲人身上。
楼道口的风卷着雪花飘进来,落在我们之间,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股票我已经转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让步。”我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决绝,“从今天起,我不会再问你们要任何东西。但是,属于我的,谁也别想再动一分。”
“至于这个家,”我环视着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空间,每一处都熟悉,却又如此陌生,“你们放心,我不会跟远帆争。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被真正算进来过。”
我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就走。
“诗雨!”身后传来母亲凄厉的哭喊。
我没有回头。
“以后没什么大事,我就不回来了。你们多保重。”
说完,我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却又带着一种解脱的快意。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似乎要将世间所有不堪的痕迹都掩埋。
身后,是远帆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我妈压抑的啜泣,但我始终没有回头。
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雪地里,留下了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很快,就被新的风雪覆盖,了无痕迹。
就像某些感情,一旦冷了心,就再也暖不回来了。
10
离开家的第一个月,我在城南租了套小公寓。
一室一厅,四十五平,朝北的窗户让整个冬天都显得格外清冷。
但我却爱上了这里。
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我亲手挑选;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都只属于我一个人。
没有那令人压抑的蓝色墙纸,没有幼稚的宇宙飞船窗帘,更没有一个需要我处处忍让的“弟弟”。
工作日,我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拼命工作。
周末,就窝在小小的沙发里,打扫、看书、刷电影。
偶尔和同事聚餐,但更多时候,我享受一个人的安宁。
这种平静的生活,几乎让我忘了心底那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十二月底,公司年会。
我凭借江城项目的优异表现,拿下了优秀员工奖,奖金丰厚。
组长拍着我的肩膀,满眼赞许:“诗雨,好好干,明年主管的位置就是你的。”
我笑着道谢,心里却掀不起半点波澜。
好像无论我得到什么,都无法填补那个缺口了。
年会结束的那个深夜,姑妈的电话打了进来。
“诗雨,睡了吗?”
“还没,刚到家。”我随手把包扔在沙发上,“姑妈,这么晚有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姑妈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爸妈……前几天来找我了。”
“想让我劝你回家吃顿团圆饭,说大过年的,一家人总得在一起。”
我没出声,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姑妈叹了口气,“但姑妈跟你说件事,你听了可别激动。”
“您说。”
“我上次去你家,看见远帆那孩子……”姑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长得跟你爸年轻的时候,特别像。”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我爸?”
“对!那鼻子,那嘴巴,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姑妈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疑虑,“我当时就觉得怪,领养的孩子,怎么能像成这样?但这话我没敢当着你爸妈的面说。”
我紧紧握着冰冷的手机,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
远帆笑起来的样子,他皱眉时的神态,还有某个瞬间的侧脸轮廓——被姑妈这么一提醒,我才惊觉,那眉眼间,确实有我爸的影子。
“可能只是巧合吧。”我嘴上这么说,心却乱了,“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姑妈说,“但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劲。你想想,你爸妈都五十岁的人了,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去领养一个孩子?而且那手续办得叫一个快,从提到接回家,还不到一个月。”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没什么意思,真的。”姑妈立刻否认,“就是觉得这事儿有点蹊跷。诗雨啊,姑妈是看着你长大的,真心疼你。但有些话,没有证据,我可不能乱说。”
挂了电话,我瘫在沙发里,大脑一片空白。
远帆像我爸。
领养手续办得异常快。
五十岁突然要领养一个八岁的男孩。
这些零散的碎片在脑子里疯狂旋转,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真相,却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元旦假期,我没有回家。
远帆用我妈的手机给我打来视频电话,背景是家里装饰着彩带和气球的客厅。
“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妈妈做了好多好多好吃的。”
我看着屏幕里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
八岁,眼睛很大,鼻梁挺直。
以前没注意,现在仔细端详,那鼻子的弧度,确实跟我爸如出一辙。
“姐姐工作忙,不回去了。”我的声音很平淡,“你们好好玩。”
“哦。”远帆失望地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可是我想姐姐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软了一下,但理智很快又占了上风。
想我?还是想我口袋里的钱,想我继续无底线的退让?
“远帆,”我忽然开口,声音冷静得像个陌生人,“你还记得……你以前住在哪里吗?”
远帆抬起头,茫然地想了想:“在……在阿姨家。”
“哪个阿姨?”
“就是……就是有好多好多小朋友的地方。”他皱着小小的眉头,努力回忆。
福利院。
我猜到了。
“那在去阿姨家之前呢?你住在哪里,还记得吗?”
远帆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视频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远帆,跟谁说话呢?”
“跟姐姐视频。”
下一秒,母亲的脸出现在屏幕里,看到我,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诗雨啊,吃饭了吗?”
“吃了。”
“那个……明天元旦,真不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
“不回了,约了朋友。”我撒了个谎。
“哦。”母亲的眼神黯淡下去,“那……那你忙吧。”
视频被挂断了。
最后那一秒,我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
那是一种真切的,不加掩饰的失望。
她为什么失望?因为我没回去?还是因为,我终于不再按照他们的剧本演下去了?
一月中旬,安城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周末的清晨,我被刺耳的手机铃声吵醒。
是我爸。
“诗雨,你现在能不能马上回家一趟?”他的声音焦急万分。
“怎么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远帆发高烧了,烧到三十九度六!”我爸的声音都在发颤,“我和你妈要送他去医院,可家里的车打不着火了,可能是天太冷冻住了!过来接一下我们,行吗?”
电话是妈打来的,声音抖得像寒风里的落叶。
我瞥了眼窗外,鹅毛大雪正把整个世界涂成白色,路面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我打车过来。”
“好,你快点!”电话那头催得急。
我胡乱套上羽绒服,冲下楼,在路边拦了辆出租。
雪天路滑,司机开得小心翼翼,二十分钟的路程硬是磨了快一倍时间。
家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我妈抱着远帆陷在沙发里,远帆裹在厚厚的毛毯中,小脸烧得像块烙铁。
我爸在门口急得团团转,看见我像看见了救星,一个劲儿地招手:“来了来了!”
我快步上前,从我妈怀里接过远帆。
入手就是一团滚烫,孩子轻飘飘的,闭着眼,嘴里含混地嘟囔着什么胡话。
“走,车在楼下等着。”
去医院的路上,车里死一般寂静,只有远帆粗重又急促的呼吸声。
他软软地靠在我怀里,我妈坐在一旁,手就没离开过他的额头,一遍遍地摸,仿佛这样能把热度吸走。
“怎么突然烧成这样?”我先开了口。
“昨晚就喊头疼,我们还当是普通感冒,喂了点药。”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哪知道今天一早,烧得都吓人了。”
医院急诊室里人满为患,空气里全是消毒水和焦虑的味道。
排队,挂号,候诊,一通折腾下来,一个多小时就没了。
远帆始终昏昏沉沉,偶尔掀开眼皮看我一眼,又无力地合上。
医生检查完,神情严肃,诊断是急性肺炎,必须立刻住院。
办住院手续时,护士递来一叠表格:“监护人信息,填一下。”
我爸接过笔,几乎没有思考,下笔如飞。
姓名、身份证号、联系电话……
当填到“与患者关系”那一栏时,他龙飞凤舞地写下两个字:父子。
我站在一旁,心猛地“咯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