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办公桌上震动的瞬间,我正望着窗外陆家嘴灰蒙蒙的天空出神。
屏幕上弹出的银行通知,让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您的账户尾号8876于05月17日入账人民币500000.00元。”
一连串的零像烙印般灼伤了我的眼睛。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笔巨款带来的冲击,社交软件的提示音就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丈夫陆景琛发来的消息。
我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仿佛凝固了一般,无法按下。
一种冰冷的预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那条消息的背后,似乎隐藏着足以将我生活彻底撕裂的风暴。
01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那个深夜说起。
将近十一点,我刚吹干头发,准备休息,手机铃声就撕破了卧室的宁静。
屏幕上闪烁的“妈妈”两个字,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一沉。
这个时间点的电话,总意味着麻烦。
“芸初啊,这次你一定要帮帮你弟弟。”电话刚一接通,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他在滨江买的那套房子,这个月的贷款实在还不上了,银行已经发了最后通知,说再逾期就要起诉收房了。你手头能不能先挪三十万应应急?”
我残存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妈,我上个月不是刚给思远转了八万吗?怎么缺口又这么大?”
“八万块够干什么呀!”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焦虑与不满,“他那套婚房,首付就掏空了我跟你爸所有的积蓄,每个月房贷要两万!他那点工资,不吃不喝都填不上这个窟窿。最近他们单位效益不好,工资都发不全,眼看着房子就要没了啊!”
我闭上眼,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妈,我和景琛的钱大部分都放在定期理财和基金里,一时半会儿根本取不出来。您让思远自己想想办法,问问朋友或者同事?”
“你还当不当自己是江家的人?”母亲的质问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心里,“你弟弟要是没了房子,这辈子就完了!你嫁到上海过得舒服了,就不管娘家死活了是不是?”
这样的话,我早已听得麻木。
在这个家里,所有的资源永远优先向弟弟倾斜。
我大学的学费是靠助学贷款和兼职挣来的,而弟弟考编报的那个十五万的封闭培训班,是父母求遍亲戚凑出来的。
“妈,我不是不帮,是实在……”
“你那辆白色的坦克呢?”母亲话锋一转,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我听说那车挺值钱的。你先把车卖了,救救你弟弟的急。等他缓过这阵子,一定把钱还给你!”
我彻底愣住了。
那辆坦克400,是陆景琛去年送我的三十岁生日礼物,落地价接近五十万。
他说,不想我再每天挤一个多小时地铁上下班,特意为我选的。
“妈,那车是景琛送的礼物,我怎么能说卖就卖?”
“你们是夫妻,他的不就是你的?卖了怎么了?”母亲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你没车了,不能开他的那辆保时捷吗?芸初,这可是你弟弟的人生大事啊,房子要是没了,他怎么办?妈求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沉重的咳嗽声,紧接着是母亲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啜泣。
我无力地靠在床头,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旋转。
“我……我想想办法。”仓促地说完这句话,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挂断了电话。
陆景琛恰好从书房出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雪松香气,他看了我一眼,随口问道:“家里来的电话?”
“嗯,没什么大事,就是些家常。”我含糊地应了一句,迅速躲进了卧室。
躺在冰冷的床上,我彻夜未眠。
母亲的哭泣,弟弟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无助和茫然的脸,在我脑海里反复交替出现。
江思远比我小五岁,今年二十六,从小在父母的过度保护下长大。
他在一个街道办事处工作,稳定清闲,但收入微薄。
三年前,父母几乎是倾家荡产,又借了不少外债,才为他在滨江买下那套婚房。
每月两万的房贷,对他不到一万的月薪来说,如同天文数字。
过去几年,我一直断断续续地补贴他。
如今他单位降薪,更是雪上加霜。
我这个做姐姐的,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他失去安身立命之所吗?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便悄悄起身。
听着身旁陆景琛均匀的呼吸声,我蹑手蹑脚地走进书房,在抽屉里找到了那本墨绿色的车辆登记证书。
车主姓名那一栏,清晰地印着我的名字:江芸初。
我死死咬住嘴唇,仿佛要将内心的挣扎都压抑住,然后将那本册子迅速塞进了随身手提包的夹层里。
02
午休时分,我避开同事,独自一人来到公司大楼的消防通道。
这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我的呼吸声。
我拨通了一个在闵行区做二手车生意的大学同学赵峰的电话。
“芸初,你这车车况极品,里程数又少,这样,三十二万,我今天就能安排打款,最快下午办好手续。”赵峰在电话那头很是爽快。
“当天就能拿到钱?”我的心猛地一跳。
“没问题,你这车抢手,我这边有现成的客户在找这款,手续走完,钱立刻到你账上。”
我紧紧握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短暂的沉默后,对弟弟处境的不忍最终还是压倒了理智:“好,就按你说的办。但是赵峰,这件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尤其不能让我先生知道。”
“放心,老同学,规矩我懂,绝对守口如瓶。”
挂断电话,我无力地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我究竟在做什么?
背着自己的丈夫,偷偷卖掉他精心挑选的礼物。
这种行为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可一想到母亲声泪俱下的模样,想到弟弟可能流离失所,我的心就又软了下来。
下午,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向主管请了假,然后开车前往赵峰的车行。
过户手续异常顺利,不到三个小时,三十二万就已经到了我的银行账户。
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串数字,我感到一阵眩晕,它们像炭火一样烫着我的眼睛。
“芸初,这事儿你打算怎么跟陆律师交代?”赵峰给我倒了杯茶,脸上带着担忧,“这么大一辆车,突然不见了,他肯定会问的。”
我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辞,尽管连我自己都觉得牵强:“我就说……借给一个好朋友开去杭州玩了,结果不小心发生了剐蹭,现在送进4S店维修了。”
“这理由……听起来有点勉强啊。”赵峰皱起了眉头。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站起身,感觉手脚冰凉,“钱我收到了,谢谢你了老同学,我先走了。”
离开车行,我叫了一辆网约车返回公司。
窗外是上海永恒不变的繁华景象,而我的内心却是一片狼藉。
傍晚下班,我像往常一样乘坐地铁回家。
陆景琛比我先到家,正系着那条深蓝色的围裙在开放式厨房里准备晚餐。
“今天怎么没开车回来?”他听到动静,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
我强装镇定地弯腰换鞋,目光躲闪着他的视线:“别提了,车借给周婷去杭州参加婚礼,结果在西湖边停车的时候被旁边的车刮了,挺长一道,我让她直接开去4S店修理了。”
“刮得严重吗?”陆景琛走了过来,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关切,“人没事吧?报警处理了吗?”
“人没事,就是车门和翼子板需要做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小事,我觉得走保险太麻烦,明年保费还要上涨,就让她跟对方私了了。”
陆景琛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我,大约有五秒钟。
在那五秒钟里,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大概要修多久?”他终于再次开口。
“4S店说这种特殊的云山白车漆需要调配,快则一周,慢的话可能要十来天。”
“行,那这段时间你先开我的车上下班。”陆景琛说完,便转身回到灶台前,继续翻炒着锅里的菜。
我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像虚脱一般,瘫坐在客厅柔软的沙发里。
这一关,总算暂时过去了。
当天晚上,我将那笔带着体温和愧疚的三十二万,一分不差地转到了母亲的账户上。
“芸初,妈就知道没白疼你,关键时刻还是你靠得住。”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充满了如释重负的喜悦,“等思远渡过这个难关,一定让他好好谢谢你这位姐姐。”
“嗯,让他先把银行的欠款还上吧。”我疲惫地回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挂断电话,我盯着手机银行里仅剩的四万多余额发呆。
这是我工作这些年,省吃俭用,在补贴家用之余,攒下的几乎所有积蓄。
想到陆景琛,一阵铺天盖地的愧疚感瞬间将我吞噬。
可事已至此,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03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活在谎言即将被戳穿的恐惧之中。
陆景琛偶尔会问起车子的维修进度,我总是以“4S店还在等配件”或者“喷漆需要时间晾干”来搪塞。
每一次撒谎,我的心都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然而,谎言堆砌的高塔,总是摇摇欲坠。
第五天晚上,陆景琛下班回家后,脸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芸初,你到书房来一下。”他甚至没有换鞋,就那样站在玄关,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手脚一阵冰凉:“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那辆坦克,是不是已经被你卖掉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你……你怎么会知道?”
“今天下午,我正好去你公司附近见客户,想着顺便接你下班。我去了你常停车的停车场,没看到车。”陆景琛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然后,我给你的同学赵峰打了电话。起初他还想帮你遮掩,但我告诉他,如果他不如实相告,我不介意请税务和市场监管的朋友去他的车行做一次‘友好’的拜访。然后,他就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我的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连忙扶住了一旁的墙壁。
“景琛,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泪迅速盈满了眼眶,“是我弟弟,他的房子真的保不住了,我妈她……她几乎要给我跪下,我当时真的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我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没有来临。
陆景琛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让我感到窒息的失望。
“你说话啊!”我几乎是崩溃地喊了出来,“你骂我几句,或者跟我吵一架行不行?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回应我的,依旧是令人心慌的沉默。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将我所有的伪装和借口一层层剖开,让我无所遁形。
“我还能说什么呢?”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车登记在你名下,法律上那是你的个人财产,你有权处置。那我们的婚姻呢?江芸初,在你心里,我是不是也属于你的‘财产’之一,可以被你随意地隐瞒和处置?”
“景琛,不是这样的……”
“我累了,需要一个人待会儿。”他没有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径直走进了书房,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那扇厚重的实木门将我们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我无力地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泪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他没有一句责骂。
可正是这种极致的冷静与疏离,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我感到恐惧和绝望。
那一夜,书房的灯光亮了一宿。
陆景琛没有回卧室。
我一个人躺在宽大却空旷的双人床上,睁着眼睛,直到窗外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04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红肿的双眼起床时,陆景琛已经不在家了。
餐桌上照例摆放着他做好的煎蛋、培根和温好的牛奶,旁边压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他熟悉而潇洒的字迹:“我去深圳分所处理一个紧急项目,三天后回。”
看着这张便利贴,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滑落。
他还在关心我,是吗?
可为什么,我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越来越感到恐慌?
这天上午,我刚在工位坐下,婆婆梁婉仪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芸初,今天中午有空吗?妈妈想和你一起吃个午饭,聊聊天。”婆婆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祥,听不出任何异样。
“妈,当然有空。您想聊什么?”
“电话里说不方便,中午我到你公司附近的商场,我们边吃边聊吧。”
我的心猛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是不是……景琛跟您说了什么?”
“见面再谈吧。”婆婆温和却坚定地结束了通话。
中午十二点半,在陆家嘴中心一家安静的粤菜馆里,我见到了婆婆梁婉仪。
她今年六十二岁,退休前是上海交大经管学院的教授,气质雍容,待人温和而富有智慧。
我和陆景琛结婚七年来,她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从未有过半分苛责。
“妈,您怎么特意跑过来了,有什么事叫我回去就好。”我坐下后,双手不自觉地紧紧交握在一起。
梁婉仪点了几样清淡的菜品,然后才将目光温和地投向我:“景琛昨晚给我打了电话,把你卖车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我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妈,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
“孩子,我今天来,不是以一个婆婆的身份来责怪你。”梁婉仪轻轻打断了我,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我是作为一个比你年长些的女性,一个母亲,想和你分享一些我的人生体会。”
我抬起头,迎上婆婆那双充满智慧与温和的眼睛。
“芸初,你是个好孩子,心地善良,懂得感恩,工作也努力。”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怜惜,“但是,孩子,你的善良,必须带点锋芒;你的孝顺,也需要有清晰的边界。”
“妈,我……”
“你弟弟思远,已经二十六岁了吧?”梁婉仪的语气依旧平和,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一个年近而立的成年男人,还需要姐姐通过变卖自己的重要财产来替他还房贷,你觉得这正常吗?还有你的父母,他们这样无休止的溺爱和索取,究竟是在帮助他,还是在彻底毁掉他独立成长的可能?难道他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都要像一株藤蔓一样,依附在你身上吗?”
我哑口无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你重感情,你觉得血脉亲情重于一切,作为姐姐,帮扶弟弟是天职。”梁婉仪伸出手,轻轻覆盖在我冰凉的手背上,传递过来一丝暖意,“但是芸初,你别忘了,你已经和景琛组建了新的家庭。你们的小家,同样需要你们两人共同去用心经营和守护。你这样毫无原则地牺牲自己小家的利益,去填补娘家那个似乎永远填不满的窟窿,你有没有真正地、设身处地地想过景琛的感受?”
“我……我当时真的没考虑那么多。”我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我只是看到思远走投无路,我怕他真的失去房子,一辈子就毁了……”
“走投无路?”梁婉仪微微摇了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一个成年人,为自己不够努力、不够负责的生活所付出的代价,怎么能称之为走投无路呢?芸初,你要记住,在成年人的世界里,适当的帮扶是情分,但不帮,也绝对是本分。你没有任何义务,也没有那个能力,去为你弟弟整个人生负全责。”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那个被亲情枷锁牢牢封闭的角落,让我在感到刺痛的同时,也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光亮。
“妈,那景琛他……他是不是对我彻底失望了?”我问出了最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
梁婉仪看着我,眼神复杂,沉默了片刻,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他不是生气,芸初,他是伤心。景琛的性子你最了解,他轻易不动怒,更不会无理取闹。但这一次,你的隐瞒和欺骗,是真的伤到他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再也忍不住,用手捂住脸,任由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涌出,“妈,您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能弥补?”
“这个心结,最终还需要你们夫妻俩自己去解开。”梁婉仪站起身,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好想想妈妈今天说的话。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剩下的路,需要你自己想清楚然后走下去。”
望着婆婆优雅却略显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餐厅门口,我终于无法自持,伏在桌上低声啜泣起来。
周围隐约投来的目光让我如芒在背,但我已经无力去在意了。
05
陆景琛去深圳的三天,我过得如同行尸走肉。
白天在公司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处理工作,夜晚回到那个空旷冷清的家,只剩下无尽的自我拷问和悔恨的泪水。
我无数次拿起手机,想要拨通他的电话,哪怕只是听听他的声音,知道他还平安。
但每一次,指尖停留在拨号键的上方,最终都无力地垂下。
道歉?
忏悔?
在铁一般的事实和深深的伤害面前,这些言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就这样在煎熬中,度过了三天。
第四天清晨,我被厨房里传来的轻微响动惊醒。
走出卧室,发现陆景琛已经回来了,他穿着那件灰色的家居服,正在晨光中准备早餐。
“景琛……”我走过去,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醒了?去洗漱吧,早餐马上就好。”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诡异的“正常”。
“还站着做什么?快去。”陆景琛头也没回,又催促了一句。
整个早餐过程,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
餐厅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餐具偶尔碰撞的细微声响。
我偷偷地观察他,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到一丝愤怒、失望,或者哪怕是一点点情绪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有。
他的平静,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我彻底隔绝在外。
吃完早餐,陆景琛换上熨烫平整的西装,准备出门。
“今天要去律所开合伙人季度会议,晚上可能会比较晚,不用等我吃饭。”他站在玄关,一边整理袖口,一边例行公事般地通知我。
“好,知道了。”我木然地点头。
他穿好鞋,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身打开了大门。
听着防盗门“咔哒”一声合拢,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还是说,他对我,对我们这段婚姻,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心和期待?
我不敢再往下想。
06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过去的样子。
陆景琛依旧会为我准备早餐,会在我加班时发信息提醒我注意休息,周末甚至会依照旧例,带我去看艺术展。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看我的眼神里,不再有从前那种毫无保留的温暖和爱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礼貌的、恰到好处的疏离。
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薄膜,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这天下午,我正在参加一个关于下半年风险评估的部门会议,放在桌面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屏幕频繁地亮起又暗下。
会议一结束,我立刻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十几个母亲的未接来电。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熟悉的、令人厌烦的预感袭来。
我立刻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回拨了过去。
“妈,怎么了?我刚刚在开会。”
“芸初啊,不好了!你弟弟他……他出大事了!”电话那头,母亲的哭声尖锐而慌乱,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出什么事了?您慢慢说。”
“他……他在单位跟领导吵架,还动了手,现在被停职检查了!”母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芸初,你快想想办法,找找关系,你弟弟要是工作没了,他这辈子就真的完了啊!”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妈,您先别急,把事情说清楚。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跟领导吵架,还动手?”
“还不是因为钱的事情!”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恨和不平,“不知道是哪家催债的公司,把电话打到他直属领导那里去了,说他欠钱不还,影响恶劣。领导找他谈话,语气重了些,他年轻气盛,一时没忍住就顶撞起来,推搡之间可能……可能就动了手。现在单位要他停职反省,写检查,等着处理结果!”
催债电话?
我闭上眼睛,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妈,这件事我无能为力。这是他工作上的重大失误,必须由他自己去面对和承担后果。”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怎么能不管他!”母亲的声调瞬间变得尖利刺耳,“你老公不是大律师吗?人脉那么广,你让他托人找找关系,去他们单位说说情啊!这点小事对你们来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妈,我只是一个金融公司的普通职员,我根本不认识他们街道办事处的领导。”我感到一阵深沉的无力感席卷全身,“而且这种涉及工作纪律的原则性问题,外人怎么可能插得上手?”
“那你就要眼睁睁看着你弟弟被开除,变成无业游民吗?”母亲开始不管不顾地哭嚎起来,“芸初啊,他要是没了这份工作,房贷怎么办?他以后还怎么娶媳妇,怎么生活啊?你这是要逼死他,逼死我们全家啊!”
“妈,您冷静一点听我说。”我揉着刺痛的眉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思远自己,态度诚恳地、一次又一次地去向领导承认错误,深刻检讨,争取对方的谅解。也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去过了!领导根本不见他!说让他等通知!”母亲的声音带着绝望。
“那就继续去等,拿出最大的诚意来。”我耐着性子劝道,“总之,这件事必须由他自己去解决,我真的帮不上任何忙。”
“你就是不想帮,对不对?”母亲的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阴阳怪气,充满了怨毒,“你现在是住在上海豪宅里的阔太太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是不是?觉得我们给你丢人了,是不是?”
“妈,我从来没有那个意思……”我感到一阵心寒。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弟弟都快要家破人亡了,你还在这里跟我讲大道理!”母亲的情绪彻底失控,声音歇斯底里,“我算是看明白了,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养你这么大,供你读书,一点用都没有!早知道是这样,当初还不如……”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但那恶毒的意味,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妈!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我的声音因为震惊和伤心而剧烈颤抖,“这些年,我为这个家付出的还少吗?思远买房,我前后拿了二十五万。他每个月生活费不够,我哪个月不是几千几千地补贴?就在前不久,为了帮他还上那笔要命的贷款,我把景琛送我的车都卖了!这些,您难道都忘了吗?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是你该做的!”母亲理直气壮地吼了回来,声音尖锐得刺耳,“你是他姐姐,帮衬他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再说了,你老公那么能赚钱,他手指缝里随便漏一点出来,就够我们家舒舒服服过好几年了!你帮帮你弟弟,帮帮娘家,又怎么了?能掉块肉吗?”
我彻底愣住了,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
应该的?
天经地义?
原来,在我亲生母亲的心里,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牺牲,都只是我应尽的本分,甚至是我靠着婚姻占了大便宜后,理应给出的“回馈”。
“妈,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不想再说了。”我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剩下麻木的空洞。
“你……”
不等母亲再说出更多伤人的话,我直接按下了挂断键。
手机立刻又疯狂地响了起来,屏幕上执着地闪烁着“妈妈”两个字。
我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长按电源键,关了机。
整个下午,我就那样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
母亲那句“天经地义”,像一个恶毒的诅咒,在我脑海里无限循环,将我心中对娘家最后的一丝温情与留恋,彻底碾碎。
07
下班的铃声响起,我机械地收拾好桌面,拿起包,默默地随着人流走出恒隆广场。
坐进陆景琛那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里,我却迟迟没有发动引擎。
只是无力地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闭上了干涩而疲惫的双眼。
这些年来,我究竟为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家”付出了多少?
金钱、精力、甚至违背原则和诚信……
可到头来,我换来的又是什么?
是理所应当的索取,是毫无感恩之心的指责,是那句冰冷刺骨、否定我所有付出的“你是姐姐,你应该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三十年,活得就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晚上回到家,陆景琛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晚餐。
“今天回来得比平时晚了些。”他将汤碗放在桌上,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嗯,路上有点堵车。”我垂下眼睑,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应道。
饭桌上,气氛依旧沉闷。
陆景琛几次抬眼看向我,眼神中带着欲言又止的复杂。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放下筷子,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
“今天下午,你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陆景琛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她说你弟弟在工作上遇到了些麻烦,被停职了,希望我能动用一些人脉关系,去帮忙疏通一下。”
我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她倒是……从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
“我拒绝了。”陆景琛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审慎的探究,“芸初,你最近的脸色很不好,精神状态也很差。”
“我还好。”我低下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不敢与他对视。
陆景琛沉默了片刻,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那一晚,我很早就躺下了。
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陆景轩在客厅里缓慢踱步的声音。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他是不是也在挣扎和思考?
他是不是也在权衡,我们这段布满了裂痕的婚姻,究竟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
我只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前所未有的累。
08
母亲的电话和信息,依旧像永不间断的潮水一样涌来。
有时是声泪俱下的哭诉,有时是尖酸刻薄的埋怨,有时甚至是带着绝望气息的咒骂。
我一概没有回应,也没有再开机。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什么语言去面对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个被“亲情”二字绑架了三十年,最终却发现自己一文不值的自己。
这天上午,我正在仔细核对一份提交上来的项目风控报告,放在手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
是一条新的银行转账通知。
我本能地随手点开。
下一秒,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转账金额:500000.00元。
转账人:陆景琛。
我的双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手机几乎要从掌心滑落。
五十万?
景琛他……为什么要突然给我转五十万?
紧接着,社交软件的提示音急促地响了一声,又一声,像是在催命。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代表着陆景琛未读消息的红色圆点,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像是压着千斤重担,怎么也按不下去。
一种强烈到令人窒息的预感攫住了我——这条消息的内容,将会决定一切,粉碎一切。
办公室的角落里突然爆发出同事们一阵欢快的笑声,大概是在讨论什么开心的事。
那笑声在此刻听来格外刺耳,惊得我手一抖,手机直直往下坠。
我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接住手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我再也无法坐在原地,猛地从工位上站起来,也顾不上和同事打招呼,几乎是跑着冲向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反手锁上隔间的门,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因缺氧而阵阵发闷。
点开,还是不点开?
我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冷汗浸湿了掌心。
最终,我闭上眼睛,像是奔赴刑场一般,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按了下去。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瞬间,屏幕上的那几行字,清晰地、残酷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短短的几行字。
可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捅进我的心脏,然后残忍地转动着。
我的双腿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沿着冰冷的门板,软软地滑倒在同样冰冷的地砖上。
洗手间里明亮的LED灯光,此刻却照得我眼前发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坍塌,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那条消息里,他到底写了什么?
陆景琛他,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我紧紧抱着手机,像一只被全世界遗弃的小兽,蜷缩在狭小的隔间角落里,泪水汹涌而出,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外面传来了同事略带关切的敲门声:“芸初?是你在里面吗?你没事吧?”
我用力地、深深地呼吸,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才勉强压抑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呜咽。
“芸初?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敲门声又响了几下,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颤抖着从冰冷的地面上支撑起身体,拧开水龙头,用刺骨的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
冰水的刺激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
我看着镜中那个脸色惨白、双眼红肿、狼狈不堪的女人,几乎认不出那就是自己。
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我才勉强拉开门栓,低着头走了出去。
“没事,就是突然有点头晕,可能是低血糖,现在好多了。”我努力地对等在外面的同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同事狐疑地看了看我湿漉漉的脸和明显不对劲的状态,但最终还是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叮嘱了一句:“不舒服的话就去医务室看看,或者早点回去休息。”
回到工位上,我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盯着面前闪烁的电脑屏幕,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手机就放在手边,屏幕早已自动变暗。
可是那条消息,那几行字,却像是用最滚烫的烙铁,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整个下午,我都处在一种魂不守舍、浑浑噩噩的状态。
同事跟我讨论工作细节,我答非所问。
总监交代的紧急任务,我转头就忘得一干二净。
下班的铃声终于响起,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抓起手提包就往外走,甚至忘了关掉电脑,也忘了和旁边还在加班的同事说一声再见。
电梯里,密闭的空间和下降的失重感让我感到一阵阵恶心。
我忍不住又一次拿出手机,像是自虐一般,再次点开了那条决定我命运的消息。
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地、仔细地阅读。
每读一遍,心就被凌迟一次,痛彻心扉。
电梯门在地下车库打开,我步履虚浮地走到那辆黑色的保时捷旁边。
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发动了引擎,我却并没有立刻驱车离开。
只是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陆景琛发来的那条消息,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巨石,不仅激起了惊涛骇浪,更是彻底击碎了我过去三十年来所建立起的、关于家庭、关于亲情、关于婚姻的所有认知和信仰。
我一直以为,我足够了解他,了解我们的关系。
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我或许,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完整地走进过他的内心世界。
我也从未真正理解,我的行为,带给他的究竟是怎样的伤害。
手机的铃声再次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是陆景琛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