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古战场的硝烟还没散尽,漳水河畔的风裹着血腥气,卷得项羽黑甲上的血痂簌簌剥落。他拄着霸王枪伫立在河边,枪尖斜斜扎进冻土,枪缨上凝结的血块被风吹得晃荡,像一串暗红的铃铛。夕阳把滔滔河水染成猩红,浪头拍打着岸边的白骨,那是巨鹿之战中秦军的遗骸,此刻在暮色里泛着惨白的光,宛如楚国万千将士的冤魂,正顺着水流向西方无声控诉。

项羽的指节因握枪太用力而泛白,枪杆被攥得“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生生捏断。他望着西方咸阳的方向,三角眼中燃烧的复仇火焰几乎要冲破眼底,连鬓角的虬髯都因愤怒而微微颤抖——那是他从小到大刻在骨血里的恨:祖父项燕战死沙场,叔父项梁被秦军斩杀,楚国的宗庙被始皇帝一把火烧成灰烬,这些仇,他要在咸阳城加倍讨回来。
“将军,探马来报!”范增拄着藜杖,步履蹒跚地从后方赶来,苍老的脸上满是忧虑,杖头的铜铃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刘邦已率军入了关中,还派人守住了函谷关!”
项羽猛地转身,黑甲上的铁片碰撞出刺耳的脆响,眼中的寒光像淬了冰的刀:“刘邦这竖子!竟敢抢在我前面?”他挥起霸王枪,重重刺入地面,火星四溅,枪杆周围的冻土瞬间裂开蛛网般的缝隙,“我八千江东子弟,破釜沉舟,九死一生才打赢巨鹿之战,他一个沛县亭长,凭什么先入关中?”
范增急忙上前,伸手按住枪杆:“将军息怒!此时发兵,一来师出无名——刘邦毕竟是‘先入关者’,若我们贸然攻打,恐失天下民心;二来我军刚经历恶战,将士们连口热饭都没吃安稳,粮草也需补充。依老夫之见,不如先派人去探探刘邦的虚实,再做打算。”
“民心?”项羽冷笑一声,伸手拔出霸王枪,枪尖挑起一块碎石,狠狠掷向河水,“当年始皇帝屠我项氏、烧我楚宫时,怎没想起民心?”他翻身上马,乌骓马烦躁地刨着蹄子,喷着白气,“传令下去!全军即刻西进!踏平函谷关,血洗咸阳城!我要让秦人知道,欠了楚国的,必须用血来还!”
楚军的攻势如汹涌的潮水,十万大军的马蹄声汇聚在一起,震得大地都在颤抖,旌旗蔽日,连天空都被染成了暗沉的黑。沿途的百姓闻风丧胆,拖家带口往深山里逃,老弱妇孺的哭喊声、孩童的啼哭声混在一起,在旷野里回荡。田野里刚抽穗的麦子被马蹄践踏得七零八落,村庄的茅草屋被楚军士兵点燃,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一路上哀鸿遍野,只剩残垣断壁在风中呜咽。
项羽骑在乌骓马上,望着这满目疮痍的景象,心中的复仇之火却烧得更旺。他想起小时候,叔父项梁给他讲楚国的故事,说楚地的麦子有多饱满,说郢都的宫殿有多辉煌,可现在,这些都成了灰烬。他紧咬牙关,喃喃自语:“咸阳,我来了。始皇帝,你的子孙,你的帝国,都要为当年的罪孽买单!”
函谷关前,高耸的城墙如同一头沉睡的巨兽,城楼上“刘”字大旗迎风招展,红底黑字,像一块挑衅的伤疤。守关的汉军士兵弓上弦、刀出鞘,严阵以待,城垛间露出的箭尖在夕阳下闪着冷光。
项羽勒住马缰,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他举起霸王枪,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弟兄们!拿下函谷关,就能报仇雪恨!冲啊!”
楚军将士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得山谷都在回响,他们如潮水般涌向城门,手中的刀枪挥舞着,哪怕箭矢如雨点般从城楼上射下,哪怕同伴的尸体在身前堆积如山,也没有一人后退——他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要为死去的亲人、为覆灭的故国,讨回公道。
经过一夜惨烈的厮杀,天快亮时,函谷关的城门终于被楚军攻破。士兵们推着撞城锤,撞碎了最后一道防线,黑色的洪流涌入关中大地,城楼上的“刘”字大旗被砍倒,踩在马蹄下,成了一片残破的碎布。
攻下函谷关后,项羽率军长驱直入,很快就到了霸上。他将大军驻扎在营地,帐篷连绵数十里,篝火在夜里点燃,像一片星星点点的鬼火。营帐中,项羽大宴将士,酒坛被一个个打破,烈酒如泉水般流淌在地上,散发出浓烈的酒香。他高举酒碗,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黑甲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弟兄们!明日我们就去咸阳,活捉刘邦!让那竖子知道,得罪我项羽的下场!”
“活捉刘邦!血洗咸阳!”将士们纷纷举起酒碗,高声响应,营帐里的欢呼声震得帐篷都在晃,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复仇的狂热。
可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项羽的叔父项伯翻身下马,神色慌张地冲进营帐,连披风上的雪都没来得及拍掉——他刚从刘邦的军营回来,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羽儿,不好了!刘邦……刘邦他无意与你为敌,他只是先入关,替你守住咸阳……”
项羽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叔父,你怎么会去刘邦营中?”
项伯咽了口唾沫,不敢隐瞒:“我与刘邦的谋士张良有旧交,他当年救过我的命。我听说你要攻打刘邦,知道他不是你的对手,便连夜赶去,想劝张良赶紧逃走……可刘邦说,他愿意亲自来向你赔罪,明天就到鸿门来。”
项羽沉默着,手指摩挲着霸王枪的枪缨,没说话。范增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凑到项羽耳边低声说:“将军!这是杀刘邦的好机会!刘邦野心不小,若今日放过他,日后必成大患!明日在鸿门设宴,老夫自有办法除掉他!”
项羽瞥了范增一眼,又看了看项伯焦急的神色,最终点头:“好。让他来。我倒要看看,这沛县亭长,有什么话好说。”
另一边,刘邦的军营里,气氛却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张良刚把项伯通风报信的事告诉刘邦,刘邦吓得脸色惨白,他深知自己的兵力远不及项羽,若真打起来,必是死路一条。“子房,这可怎么办?项羽那厮杀红了眼,我去鸿门,岂不是羊入虎口?”
张良却镇定地摇着羽扇:“沛公莫慌。项伯与我有旧,他已答应在项羽面前为你说情。明日你去鸿门,态度放谦卑些,多提‘先入关者为王’的约定,再表露出臣服之意,项羽心高气傲,未必会真的杀你。”
刘邦还是有些犹豫,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他咬咬牙:“好!明日我亲自去鸿门!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得闯一闯!”
一场决定天下命运的鸿门宴,就这样在风云变幻中,悄然拉开了帷幕。
鸿门宴后,刘邦暂时保住了性命,却也不得不退出咸阳,把这座帝都让给了项羽。当项羽踏入咸阳宫时,靴底碾碎了一块刻着《爰历篇》的石碑,碎石子硌得他脚底发疼。那是赵高当年编著的识字课本,上面“赵高佐二世”的字迹被踩得模糊,只剩下残缺的笔画,像一个个扭曲的鬼脸。
虞姬跟在他身后,穿着素色的长裙,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石。她弯腰捡起一块残片,指尖拂过模糊的字迹,轻声吟诵:“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项羽回头,看见她手中的残片,眼中瞬间燃起怒火,一把夺过残片,狠狠摔在地上:“烧了!把这些腌臢文字全烧了!秦人留下的东西,没一样是好的!”
士兵们立刻抱来柴火,点燃火把,抛向宫殿的梁柱。火焰“腾”地一下窜起,舔舐着木质的结构,发出“噼啪”的声响,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虞姬站在火光旁,看着壁画上的始皇帝像在火中扭曲、燃烧,仿佛那个威严的帝王正在火中挣扎。她忽然想起当年在会稽,始皇帝的车驾经过,浩浩荡荡,碾碎了她家门口的青石板,那时她躲在门后,吓得浑身发抖;可现在,她的爱人正在做着同样的事,用暴力摧毁着另一个帝国的文明。
“籍,”她上前一步,拉住项羽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哀求,“咸阳已经投降了,子婴也交出了玉玺,百姓们只想好好活下去,何必赶尽杀绝?”
项羽猛地甩开她的手,眼神冰冷:“不降也要屠!当年始皇帝屠我项氏,杀我楚人,怎么没想过手下留情?”他指着熊熊燃烧的宫殿,“我要让他的宫殿化为灰烬,要让他的子孙尝到失去一切的滋味!我要秦人百倍偿还!”
阿房宫的飞檐在火中扭曲变形,金顶被烧得熔化,顺着屋檐往下淌,像极了赵高临死前狰狞的脸。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连渭水都被染成了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燃烧的焦糊味、丝绸熔化的异味,还有……人的惨叫声——有些来不及逃走的宫娥、宦官,被大火困住,在宫殿里哭喊着,最终被吞噬在火海之中。
虞姬望着漫天火光,忽然想起刘邦入城时的场景——那时刘邦下令,汉军不得扰民,士兵们帮百姓修补破损的房屋,打开粮仓分发粮食,百姓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同样是胜利者,一个在救火,一个在纵火;一个在安抚民心,一个在宣泄仇恨。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不忍再看这惨烈的景象。
与此同时,在咸阳城的断壁残垣中,伏生正摸索着前行。他是秦国的老博士,一生研究典籍,此刻怀里揣着刚从学宫废墟里抢救出来的《尚书》竹简,手指在墙砖上摸索着,希望能找到更多幸存的书籍。忽然,他的指尖触到一块凸起的墙砖,用力一挪,墙砖掉了下来,里面的竹简簌簌掉落,书页间还夹着一片赵高的书法残片,上面是一个“法”字,笔锋刚劲,钩画如刀,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硬。
“先生!楚军来了!快走吧!”弟子焦急地拉着伏生的胳膊,声音里满是恐惧——楚军士兵正在四处掠夺,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伏生小心翼翼地将竹简塞进怀里,用衣襟裹紧,残片上的墨痕蹭在他掌心,像一道永远洗不掉的伤。他回头望了一眼燃烧的学宫,那里曾摆满了典籍,曾是他一生的心血,如今却成了一片火海。“记住,”他对弟子说,声音沙哑却坚定,“文字烧不掉,民心也烧不掉。只要这些典籍还在,只要还有人记得怎么读书、怎么做人,文明就不会灭亡。”
远处,项羽的士兵正在掠夺咸阳宫的府库,把金银珠宝往马车上装,甚至为了争夺一块玉佩,互相砍杀;而刘邦的军队则在另一处街巷维持秩序,帮百姓扑灭房屋的余火,把受伤的人抬到临时的医帐里救治。军医蹲在地上,一边给伤兵包扎伤口,一边抱怨:“药材不够了,你们去附近的山里采点草药来,别拿秦人的命不当命!”
两种声音在耳边交织,伏生蹒跚着走向渭水,怀里的《尚书》和赵高残片一起跳动,像文明的灰烬与新生的种子,在同一个夜里,等待着春风的吹拂。
子婴被汉军士兵押送着,前往汉王大营。路过项羽的驻地时,他看见一幅令人心惊的景象:楚军士兵正在活埋秦兵,土坑挖得又深又大,十几个秦军俘虏被推下去,土一铲一铲往坑里填,俘虏们的惨叫声撕心裂肺。土坑旁的楚军将领却笑得得意,对着手下说:“反正秦人都是贱种,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埋了干净!”
子婴的身体忍不住发抖,他想起自己继位时,曾幻想过能保住大秦,能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可现在,秦人在项羽眼里,连蝼蚁都不如。
到了刘邦大营,景象却截然不同。伤兵们躺在草席上,汉军士兵端着汤药,小心翼翼地喂给他们;军医穿梭在帐篷之间,虽然忙得满头大汗,却没有一丝不耐烦。一个年轻的士兵腿受了伤,疼得直咧嘴,军医一边给他换药,一边安慰:“忍忍,很快就好了。你家里还有亲人吗?等仗打完了,就能回去了。”
子婴站在一旁,看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忽然明白了什么:赵高的暴政是一把刀,把大秦的根基砍得千疮百孔;而刘邦和项羽,各自捡了这把刀的一半——刘邦用刀刃救人,用仁厚收拢民心;项羽用刀刃杀人,用仇恨摧毁一切。
深夜,子婴躺在临时的营帐里,睡不着觉,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刘邦与张良的对话。
“项羽烧了阿房宫,烧了学宫,烧了那么多典籍,他以为这样就能征服秦人,可他错了。”刘邦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他烧不掉秦人恨他的心。”
张良轻摇羽扇,声音清冷:“沛公说得是。秦人现在只恨两种人:一种是施暴者,像赵高、像项羽,用暴力践踏他们的尊严;一种是不让他们翻身的人,让他们永远活在苦难里。而沛公您约法三章,废除苛法,给了他们活路,这就是民心所向。”
子婴望着帐篷外的星空,星星稀稀拉拉的,没有一点光亮。他想起白天路过始皇帝陵寝时,看见陵前的铜像在火中坍塌,铜制的身躯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那曾是大秦威严的象征,如今却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原来真正的灭亡不是城池陷落,不是玉玺易主,而是人心死了——当百姓不再相信“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誓言,当士兵不再为“大秦万年”的口号而战,再坚固的城墙、再强大的军队,也不过是一堆黄土。
渭水在远处奔流,河水带着咸阳的灰烬、带着楚军的血、带着秦人的泪,流向远方。它带走了子婴四十二天的皇帝幻梦,带走了刘邦的约法三章,也带走了项羽的熊熊烈火。
在这奔流不息的河水中,大秦帝国的残骸与新生的希望交织在一起,成为后世史家笔下的一声长叹:“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子婴知道,自己的名字,会永远刻在历史的长河里,不是因为他是大秦的末代君主,而是因为他亲眼见证了一个帝国的覆灭——不是毁于外敌,而是毁于自身的暴政,毁于失去的民心。
曾经不可一世的大秦帝国,随着他的投降,随着项羽的一把火,彻底走向了覆灭。只留下渭水的呜咽、咸阳的灰烬,和无尽的叹息,在岁月的风中,久久回荡。